第112章(第2/3页)
他也略知门路。但江浙分舵暗中看着呢。他若走旁门左道,就等于认输。
出来混总是要还的。苏敏官自从入职怡和洋行做跑街,在粤沪两地坑人无数,此时也总算尝到一丝穷途末路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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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底,人和酒店第二次广东同乡聚会。这是林姑娘拉的群,他必须给面子。
去年聚会属于临时起意,时间选在除夕,参与者只有无法回乡过年、被迫留沪的十几人。这一次,他和林玉婵特特选了早些的日子,让那些准备过年回乡的粤籍商旅,也能抽出时间参加。
三年赌约,“占地盘”的挑战,已经开始一往无前的进行。很多双眼睛都在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经过酒店老板的口碑相传,以及去年那些老乡拉来的关系,这次足足来了四五十个,占了酒店大半的座头。
这次便不能男女混席了。况且女客只有不到十人,半数海关仆妇,半数是林玉婵的茶叶加工链上的女工。
还有那个毛掌柜的女儿,苏敏官也见过一次,带个陪同丫头,羞答答露了个面。
她们单独坐到一间雅阁里。喝几杯酒,很快里面就叽叽喳喳,开始醉笑起来。
苏敏官只瞥见一眼那穿水红小棉袄的身影。她发间仍然戴着忠于职守的小白花,身上颜色也不是正红,很规矩地扮演着她身份证件上的角色。
她隔着几个唱曲助兴的,带着过年的快乐笑意,远远朝他招手。
苏敏官摸摸口袋里那个廉价的陶瓷笔架,心事重重地对她笑笑。
这笔架像一把尖锐的刀,在他心里狠狠刻了个教训。
人言可畏,过去……也许是金钱上春风得意,连带着整个人,确实有点太放肆了。
他自己的兄弟他自己能管,可是别人呢?
过去那样算什么?
他朝她远远拱手,然后回到自己席位,披上浮华俗世的皮,转过脸时,忧郁扫空,眉目间充满笑意。
他冲着席间那些同样堆满笑意的面孔,朗声说:“幸会。”
………………
不过,他还是没能百分之百专心。偶尔也开小差,留意她那边的情况。
林玉婵吃喝很节制,秀气而内敛,有一种超乎她年龄的稳重。
和他一起吃早茶生煎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生怕他抢她食一样。
她大大方方招呼其他女客。也会挑一些看起来正派、思想开明的男宾,走廊里遇见时,不卑不亢,礼貌地认识一下。
没有那么刻意的长袖善舞,但让人觉得很舒服。
她跟容闳谈笑聊天,一碗甜汤吃了许久,还找了张纸,认真写画,不知在研究什么。
忽然,她抬头,朝苏敏官的方向一望。目光明澈,不似饮了三杯酒的模样。
苏敏官再次收回目光,迫使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眼前这群人身上。
有人笑问他:“苏老板,你说你看上那艘轮船,能航多快来着?”
……………………
应酬什么的,一次两次还好,次数多了简直折磨人。
但为了筹钱,也只能硬着头皮上,把那讲过一万遍的“蒸汽火轮的一百种好处”,绘声绘色,再跟陌生人重新描述一遍……
一顿下来,新朋友结识不少,唯有口干舌燥。席间茶水不多,顺手喝了不少酒。
好像也吃了点东西,纯为垫酒,食不知味。
苏敏官向来自控,今日为那点银子也豁出去。
等散了席,已经有点头重脚轻。
算上今日的宴席账单,还差两千五百两。
饭毕,老板率领掌柜店小二,集体出来给老广们贺年。
有的客商自备车马,一溜停在路边,老板殷勤招呼,然后给其他人叫马车。
苏敏官挥手就想说:“不必破费了,我走回去。”
自己又不是没腿。
他感觉自己白忙了一年,又回到去年的抠门状态,一文冤枉钱都舍不得花。
还没走出一步,一辆小车已停在他身边,车厢里伸出只手,用力把他往上拽。
苏敏官不过脑子想,拼车啊?
他应酬有道,众人应该都认识他了,也知道他府上何处,也许真有顺路的。
他顺势登上车。
这是最小号的那种马拉车,车厢里逼仄,坐一人正好,塞两人嫌多。他昏昏沉沉踏进去,软软的撞在另一人身上,连忙道歉。
不料这同乘的却没生气,反倒扑哧一下,轻声笑起来。
苏敏官耳根一动,忽然笑了,放松身体,顺势斜躺在垫子上。
“是你啊。”
林玉婵推推他肩膀,不动;又伸手背,轻轻碰了碰他滚烫的脸,不解:“今天这酒也没比往日好喝多少啊。”
他只是微笑,闭眼放空,手指触到她那水红小棉袄的腰带一头,借酒装疯地卷着玩。
林玉婵无奈地想,这人真喝多了。
没见过他醉成这样过。
就算是商机遍地走的现代,拉个天使轮投资也不容易。何况在大清。
看他这副落魄样,她脑海里突然飘过来一句形容:
“站着喝酒而穿长衫的唯一的人”……
她忍不住又是抿嘴一笑。孔乙己都有没他现在落魄。
苏敏官呢喃问:“怎么了?”
她不答。本来想跟他说点事的,她欲言又止,觉得此时并非良机。
“说吧。我听着。”苏敏官却忽然开口,依旧闭着眼睛,声音有点飘忽,“只是有点头晕,脑子还可以……你不信,我给你背论语。”
说完还真煞有介事地背了几句。林玉婵轻轻啐一声:“省省吧你!”
她犹豫片刻,带着兴师问罪的语气,问他:“尾款交齐了吗?我还等着坐船呢。”
苏敏官:“……”
她又问:“贷不到款子,怎么不跟我说?”
苏敏官:“借钱也是一样的。”
“借得够吗?”
“……”
这事都传到业外了?她听谁说的?
还是思维有点滞涩,居然被她怼得哑口无言。
林玉婵又说:“去年此时,义兴满屋子烂账,你一文钱掰成两半花,没见你这么借酒浇愁过。”
苏敏官严肃抗议:“不是借酒浇愁,是借酒筹款。我喝人家也喝。只要别人比我醉,我就能说得他们掏钱袋。”
他嘴上硬,心里却闪着过去的画面,和她清脆声音描述的不谋而合。
那时候他连三百多两的海关罚款都交不出来,但日子过得可充实,学学船,练练枪,跑跑单子,训训小弟,发展发展下线,没事逗逗小股东。在他的职业规划里从没出现过“歇业”两个字。
现在呢,他手里攥着万余两白银的单子,肩膀压得沉重不堪,整个人仿佛成了个蒸汽机,只知机械运转,连带那记忆里“广东号”的光辉都暗淡下来,成了甩不掉的累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