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第2/3页)
金能亨气得在办公室里暴走,手杖乱砸一气。尽管他当时尚且保留一丝理智,选了幅最便宜的油画下手,但事后计算损失,也颇为后悔,决心控制一下自己的脾气。
不过现在,他刚刚得到线人报知,说义兴船运的苏老板已经悄悄回了上海,眼下正在仁济医院动手术——金能亨感觉心中畅快,狠狠出了口恶气。
为了给旗昌洋行的新组轮船公司铺路,他暗地里派人勾结当地土匪,协议分赃,袭击义兴船队。
虽然没能让整个船队折戟沉沙,但也让义兴大大出血,沉了两艘船,毁了不少货。
金能亨经理闻讯大悦,连带着平日里跟他竞争激烈的洋人“友商”,此刻同仇敌忾,都等着看笑话。
轮船首航受挫,衰意不言自明。这个不自量力的华人船主,趁早滚回家去种地。
中国的江,中国的海,岂能脱离文明白种人的掌控。
中国人乖乖给他们开开船,扫扫甲板,他们也会慷慨赏口饭吃。要是敢动歪脑筋,帝国主义的铁拳向来百战百胜。
啵的一声,秘书开了一瓶香槟,倒一杯泡沫四溢的酒液,递给金能亨经理。
金能亨笑容满面,从金黄的酒液里看到自己鹰钩鼻的倒影。
“敬美丽的东方巴黎。”
“敬美丽的东方巴黎。”秘书和几个办事员轻声学舌,干了这杯酒。
当然,这杯酒具体为什么喝,几个人是哑巴吃馄饨,心里有数。
金能亨笑问:“他报案了吗?”
这个“他”指的是谁,不用细讲。
果然,秘书心领神会,笑道:“工部局没听到消息。看来他是准备打碎牙齿肚里咽了。”
华人船行本小利薄,业务单一,从来无力和洋商资本家抗衡。金能亨自早就断定,纵然苏敏官猜到幕后主使,也绝不敢闹大。
他笑一笑,又觉遗憾。义兴要是真报案,那才精彩呢。他那些精英律师朋友也不是吃白饭的。
有人敲门。通译递上来一张皱巴巴宣纸,上面都是中文,英文翻译附在后面。
金能亨拿起来,先看了标题:
“义兴船行货运保险条款细则”。
是从某个华商那里搞到的副本。原件保密,但有钱什么买不到。
金能亨冷笑。这义兴船行独出心裁,居然学洋商,办什么“航运保险”。这下更热闹,赔也赔死他。
他拿起“保险条款”细细看。越看越惊讶。
行文措辞竟然十分缜密,一点也不像中国人的“模糊就是美”的风格。
条款约定,如果是因为战乱等不可抗力,可以拒绝赔付。
金能亨叫来通译,劈头就问:“这里的‘战乱’什么意思?黑帮土匪袭击,算战乱吗?”
旗昌的通译是个消息灵通的华人,闻言心里一颤。
难道业界传言,袭击义兴的土匪是洋商主使……是真的?
但表面上还得恭恭敬敬,说:“小人就是原样翻译的。汉语里的‘战乱’一般指政府军参与的冲突。但……但其实也没有一个标准的解释。如果硬要往土匪袭击上靠拢,那……成气候的土匪,比如捻匪啊,长毛啊,这种队伍的袭击,也能算得上战乱……”
金能亨皱眉。百密一疏。忘记过问那些雇佣土匪的咖位了……
不过这也说明,汉语“模糊就是美”的特性,算是给义兴的保险条款里,小小留了个坑。
土匪袭击,算不算“战乱”?
可以赔,也可以不赔。
就看义兴和客户如何扯皮了。
最好那些客户一个个的单独告。拖死他们。
谁让他们的文件都没有英语法语版,活该。
上次未能阻止他买蒸汽轮船。这一次,金能亨决心定要找回场子,让这些不自量力的中国人认识到,轮船烫手,他们是没资格驾驭的。
金能亨打发走通译,摸着自己鹰钩鼻,微笑着唤来秘书,指示:“告诉我的律师界朋友,留意最近租界华商的保险冲突,可能有大案子。另外,可以再悄悄的通知一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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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敏官醒转,看到医院休息室的明亮小窗,日光已经移到墙角。
他慢慢撑起身,给自己披上衣服。
一觉睡了足足两个时辰,那烧灼的疼痛已经去了大半。他心里清楚,过不了十天半月,就能重新活蹦乱跳。
亏那庸医还让他“吃点好的”!
一双小手托在他腋下。林玉婵笑问:“这么快就回去呀?”
他一怔,有点恍惚。这才忆起来,已经下船,自己不是一个人。
“回去还有事。那些上了保险的货物,我还不知赔不赔得起……”
他边说边转头,吃一惊。
“阿妹,你……?”
她把右手袖子捋得高高,光着半条细细的臂膀,手臂上扎了白纱布。
他脸色一沉,问:“怎么回事?受伤了?”
林玉婵哑然失笑。
“你小时候种过牛痘,怎么不告诉我?”她指指他右手臂,“我没种过。恰好这医院里有痘局,方才央医师给我接种了。你看!”
说着,得意非凡,把那划了口子的胳膊举给他看。
这是西洋传教士带进中国的一大功绩:开设痘局,低价或免费给百姓接种牛痘,预防天花。
自广州而始,到如今,开埠港口几乎都有洋人开设的痘局。
其实中国自古有接种“人痘”的措施,也能防天花。但副作用很大,稍有不慎,抗体没出来,接种的人先扛不过去,见祖宗去了。
相比之下,牛痘要安全得多。
当然大多数人是不信的,遇到痘局绕着走,洋人求着都不去接种。
苏敏官小时候,家里天天跟洋商打交道,比较开明,早早种了痘,日后不出花,只留臂上几道痕。
林玉婵看到他的疤痕,压根没往“疫苗”这方面想。急急忙忙问了护士才意识到,这跟现代人胳膊上的疫苗疤痕差不多嘛!
十九世纪的大清,除了给人各种惊吓,偶尔还是有惊喜的。
针对传染病有疫苗。穿到其他朝代哪有这福利?
不过,林八妹作为出身低贱的小百姓,从小到大听天由命的放养,家里自然不会操心给她种痘,对天花的抵抗力为零。
也幸亏她成长的这些年,广州没有天花大爆发。她能苟到现在,也有不小的运气成分。
等林玉婵猛然意识到这点,顿觉周围空气处处带毒,连忙求着医生给她现场接种。
仁济医院设立痘局已有数年,靠着教会资金,从海外运来昂贵的疫苗滴剂,可惜用得很慢。全靠医师和教士走街串巷,传销似的拉人头,求着百姓来接种。甚至许诺只要有人来接种,每人二十文营养费,这才慢慢吸引穷人,把自家小孩抱过来赚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