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第2/3页)
“不过……”她又笑着看一眼孟三娘,“要是嫂子能做主,那就方便多了。”
孟三娘一直认真旁听他俩说话,只见那文书信件叠得高高,各种名词听得一头雾水;猛然间话题拐到自己身上,团团福气脸立刻爆红,成了个秋后的柿子,退后两步,慌忙摇手。
“我……我做不得主呀……那些田地我都没管过……”
刚刚嫁人那会儿,就有长舌长辈跟她说,她老公在跟她相亲之前,还相过另一个。虽然没成,但是那姑娘作风豪放,不知怎的,居然还赖在保罗工作的洋行里,而且成了管事的,跟他抬头不见低头见,不知怀着什么心思。
长辈的口气是看热闹不嫌事大,但话锋一转,态度却很是关怀:“……只是怕你吃亏,你可千万别轻举妄动。这事自己知道就行了,女孩儿家也别乱妒,伤的都是自己名声……也千万别告诉别人是我告诉你的哦!”
孟三娘能怎么办,只能说服自己忍着。男人家在外面打拼,沾多少花花草草全凭良心,做妻子的就该少管少问。
上次在码头见了林姑娘一面,匆匆说了两句话,孟三娘就觉得那长辈的八卦有水分。若她真和保罗有什么旧情,不该那样坦荡呀!
今日又被请来小洋楼,观摩视察半日,孟三娘彻底放下心。
林姑娘好看归好看,但完全不是保罗喜欢的那一款。她谈公事时的那种稳重而强硬的语气,若是遮了脸,换个声音,说是经验丰富的男子汉都有人信。
常保罗跟她讲话的语气,就和跟他连襟亲戚讲话的语气差不多,听不出半点不对劲。
孟三娘想不明白,怎么会有人给这俩人牵线呢?真是瞎眼。
准是长辈胡说。
她的丈夫,她最了解。今日见识一番,也算明白了,他为什么对林姑娘如此服气。
换了她也服气。这姑娘不是寻常人。
孟三娘看着林玉婵鼓励的眼神,忽然想起什么,细声询问常保罗:“哎呀,对了,我的嫁妆里,还有几亩田,可不可以一并……”
林玉婵乐不可支,跑过去搂着孟三娘肩膀,亲亲热热说:“问咩问,你的嫁妆你做主!来来,我教你怎么签订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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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东门外赵家湾街,民居商铺杂处,两个仓库之间,很低调地挂了个牌匾,上书“祥升号”。
内里只有一进,铺面显得有点寒酸。特别是,那堂里还坐了个妙龄少女,厚厚的裙子摆开,脚边几个大布包,显得更拥挤了。
进进出出的伙计简直没处下脚,好声好气地劝:“姑娘,我们东家忙生意呢,要不您改日再来?”
“我这里也有生意。”林玉婵含笑答,“没关系,我可以等。”
说完,低头,翻着两本外文小册子,继续念念有词,一边做笔记。
“…et pourquoi cet air de tristesse repandu sur tout votre bord…why have you such an air of sadness aboard…”
那伙计没见过原版外文书,见状好奇地低头看了一眼——
“姑娘,您读的这是什么啊!”伙计苦着脸,“小的也在夜校学英文,怎么一个字看不懂啊!”
几个月英文白学了!莫不是骗钱的?
林玉婵忙道:“是法文。”
如今欧洲大陆的通行语言是法语。只因大清的国门是英国轰开的,日不落帝国又到处设殖民地,这才导致如今在中国的洋商买办,普遍通用英语。
但洋人之间——尤其是非英国籍的西方人,为了装逼,很多时候都互相说法语。许多文件条约也都以法文版为准。看不懂很吃亏。
林玉婵觉得,多个语言多条路。现在没有wifi手机,等待的功夫闲着也是闲着,能学多少学多少。
不过找遍大清国,如今并没有像样的法文教材,更别提语言培训班。
维克多倒是毛遂自荐做她的家教,她哪敢答应。
灵机一动,管郎怀仁主教借了本流行畅销书《基督山伯爵》。
又管康普顿小姐借了套英文版。英法对照,再印证以前读过的中文版剧情,自己琢磨破译。
当然进度很慢,只能“唯学者自揣摩之”。
不过,至少比洋泾浜顺口溜要靠谱。
她玩着英法连连看,不觉时光飞逝。
猛地发现光线被挡住,一抬头,郑观应叼着个话梅,若有所思地看着她手里的课本。
林玉婵收了课本,笑着站起来打招呼。
“郑老板!棉花样品带来了,都符合标准。仓库里还有一百二十担,大多来自宁波棉田。你答应过的,宝顺洋行可以闭眼收。”
在宝顺洋行里,郑观应只是个见习小买办;但在他私下里开的商号中,他自然是大老板。
当然不能直接去宝顺洋行找他,否则就暴露了两人在棉花田交流过的事实,进而暴露他私开的祥升号。林玉婵觉得自己可贴心了。
郑观应对这死缠烂打的小姑娘虽然有点烦,但却珍惜自己名声。说出的话,不会赖。
他飞快地瞥一眼她的鼻子。今天倒是不红了,可算有点正常姑娘样。
端端正正一个大姑娘,不在家里跟女伴扑蝶弄花,跑出来凑什么大宗商品的热闹。
郑观应微微冷笑,瞥了一眼她脚下的布包,给伙计使个眼色。
伙计很机灵,立刻开包上柜,熟练地端出盒子、夹子、天平等物。
雪白的原棉溢出封口。林玉婵自豪地介绍:“都是请土山湾孤儿院的孩子做的轧花,他们可认真了,虽然做得慢……”
郑观应压根没听。使眼色,让伙计捧来另一包样品棉花。
是他祥升号自己收的,已经内定会输送给宝顺洋行,属于一等合格品。
(当然是他自己经手鉴定的。这可不能让宝顺的洋人老板知道)
博雅公司的原棉,和祥升号的原棉,并排放在一起。同样的雪白丰满,条分缕析中,纤维顺而坚韧。
在专业人士眼里,那一缕缕棉花,已经化为一卷卷雪白的纱线,在嘈杂的机器声中,织成一匹匹坚韧而洁净的棉布,销往世界各地。
郑观应指指两者,眼神问伙计:哪个好?
伙计自然向着老板,煞有介事、上下左右瞧了好一阵,笑道:“好像还是咱们的好些。”
郑观应眼中现出嘲讽的笑意,吐出个话梅核,指指店铺大门。
什么比较质量,本来就是敷衍一下这个不自量力的小姑娘。她不管拿来什么神仙棉花,他只要摇头说不好,再把她臊出去就行。
林玉婵压根不气馁。大佬给她出难题而已。
放在过去,更大的大佬,更难的难题,她不是也解出来过?
她不慌不忙地指着布袋上贴的一张手写厚纸:“这是质检证书。色泽、纤维长度、纤维强度、含水量、含杂量……哦,还有产地和净重,都写得清清楚楚。检验方法都印在这个小册子里。郑老板不介意的话,让我来测测你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