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第3/3页)
大不了明年底不拿分红了。
创业嘛,就得有白干一场的觉悟。
她想通,微微一笑:“就这么定了。”
*
农历九月底,博雅公司接连收到两封越洋信件。分别是容闳从新加坡和锡兰寄来的,时间相隔一周。
远洋轮船班次本来就稀少。这两封相隔一周的信件,最终汇合在同一艘货轮上,同时抵达上海港,肩并肩躺进小洋楼外面的信箱。
常保罗和赵怀生两个博雅老员工,听闻消息,迫不及待地围过来一起拆信。
容闳在新加坡照例留影,背景是拥挤的牛车水华人社区。道旁的民居密而低矮,橡胶树椰子树随处可见。拖着辫子的中国劳工扛着沉重的大包,脸上带着和大清臣民一样的麻木懵懂的表情,愣愣地围观这个穿西装的异乡来客。
在锡兰,容闳没有照相,只是写了信。信中说,整个南亚地区正在遭受洪灾,大批肥沃的土地全都冲毁,到处都是食不果腹的流民和盗贼。在保镖的建议下,他没有下船,但是捐了一些财物。
林玉婵细细读了信件的细节,沉思良久,又和两位经理唏嘘一阵。
在信件的末尾,容闳问候几位老朋友,并且对新博雅的运转情况表示乐观的憧憬。
“林姑娘带领大家赚了多少银子了?”他用英文轻快地写道,“想必没人怀念本人做老板的时光了吧,哈哈!”
林玉婵盯着这句话,神色复杂。
容闳肯定想不到,此时此刻,新成立的博雅商贸有限公司,现金流已经接近弹尽粮绝。
*
仓库里的棉花全部加工分拣完毕,堆得满满当当。上海港原棉价格依旧徘徊在每担二两左右。
就像共管博雅时那样,林玉婵再次贴上自己的私人积蓄,给这辆一意孤行的战车再添一勺油。
她也去祥升号仓库外围看过。墙上已经贴满了禁烟禁火的标志,又额外雇了个伙计看守,再也不给外人接近的机会。她也无法再试探,郑观应囤积的棉花到底出手没有。
只能靠直觉。
她整理书架,看着容闳寄来的几份书信,默默给自己打气。
市场不是赌博。它一定有规律可循。
常保罗举着账本,悄悄找到林玉婵,白皙脸蛋胀红,犹犹豫豫地说:“林姑娘,每担二两的价格卖掉,咱们起码不亏本。”
林玉婵看着他的眼睛,纠正:“是加上茶叶那边支援的利润,才不亏本。若单算棉花一桩生意,还是会亏一点。”
“可起码不会亏得血本无归呀!”
林玉婵苦笑。常保罗这样的好好先生都开始着急。她真快成孤家寡人了。
再这样下去,她只能砸锅卖铁,连《北华捷报》也只能停掉了。省那一年十五两银子。
她依依不舍地拿起新一期报纸,一边胡乱浏览,一边对常保罗道:“再坚持一个礼拜。如果那时依旧涨不过二两,咱们分批抛售。不能饿死。好不好?”
她话音未落,忽然,目光定格在角落里一则启事上。
英国领事馆公告,说印度今年多地水灾,请在华的英国侨民踊跃捐款,帮助殖民地尽快恢复重建,让可怜的印度孩子多吃一口面包。
林玉婵撇嘴,心里说:猫哭耗子。
但她随即大叫一声,从沙发上弹了三尺高。
康普顿小姐正在花园里跟闺蜜聚会,长裙曳地,语笑嫣然,刚从周姨手中接过一盏茶。
骤然听到一声叫喊,淑女们手一抖,茶翻了,吓得花容失色。
“Oh my God,怎么回事……”
林玉婵从洋楼里飞奔出来。
“不好意思,”她气喘吁吁地笑道,“不好意思,吓到你们了,免费送茶点。周姨看店,这里交给你!”
她吩咐常保罗和周姨几句话,然后不顾形象地狂奔,一溜烟跑出院子。
一张崭新的《北华捷报》掉在地上。
康普顿小姐拾起来,左看右看,看到那则号召捐款启事,边缘被林玉婵的指甲掐出印。
“至于吗,”康普顿小姐皱眉,“这则启事又不是我写的……这次整份报纸里都没有我的稿子……喂,露娜!回来!你答应今天给我讲新闻的!”
*
林玉婵跳下马车,拉起裙摆,直奔花衣街尽头王家码头。
她今日来不及换男衫,一身青衫碧色滚边裙,在码头上一众灰暗颜色的贫民衣裳里很是瞩目。
几个码头工人立刻转身看,火辣辣的目光射在她身上。有人大声出言调戏。
林玉婵顾不得。她熟练地拐几道弯,到达棉货交易的空场。
上海左近郊区,头一拨早熟的棉花已基本抛售完毕。来守望价格的棉商日渐稀少。收购点办公室里,几个买办在抽烟打牌。
一艘洋行快艇静悄悄靠岸,跳下来一个白围巾。
白围巾丢下手中墨香淋漓的《北华捷报》,爬上凳子,撕下当日开盘价,贴上一张新纸。
林玉婵心中砰砰乱跳,一个字一个字,读着那逐渐展开的价格。
——每磅两便士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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