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第2/3页)
人群一下子小小骚动,众人踮起脚,指指点点,争相围观那个比男人还高大的女黑番。
她手长脚长,肌肤黝黑而光滑,睫毛长得出奇,厚厚的嘴唇向外翻,五官其实还算端正。但在当时中国人的眼里,这种异样的相貌,自然当之无愧称得上一个“丑”字。
纵然在华夷杂处的上海,黑肤卷发的“洋人”也十分少见,众乘客冲着她指指点点,猜什么的都有。有人说是皮肤病,有人说是晒的,有人读书多,振振有词,说这是《山海经》里的珍稀物种,本以为灭绝了呢。
黑女奴对此早已习惯,一边举重若轻地卸着行李,一边轻轻哼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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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敏官立在不远处,静静看着船工船副维持秩序,船上茶房张罗着帮人搬行李。
凛冽的寒风吹得他衣角飞扬,勾勒出轻健的身体轮廓。
这一行他有意放手,不管船事,只作为一个普通乘客,全程视察监督,确认他的手下有能力驾驭这样一个庞大的乘客群体。
他要做的,只是到了各个港口,下去跟相关衙门和友商刷个脸,低价收点资产,顺便找找散落的天地会亲友。
船上客人良莠不齐,他这次卖票又是华夷兼售,更是人员混杂,安全上决不能掉以轻心。
头等舱上完客,便是二等舱的中产家庭,随后是挑箩夹担的中下层百姓,扶老携幼进入三等舱。
至于那个人人避之不及的黑女奴……苏敏官在广州也见过同种黑人,知道并非妖魔鬼怪,朝手下点头示意,让放进去。
他有意低调,乘客都不认识他,把他当个看热闹的友商。
苏敏官看了一会儿热闹,眸子微微暗。该来的人还没来。
她平时都早起,难道是有事绊住了?
忽然登船口略有骚动。船副江高升手里揪着一个人,扑通丢下船舷。
被丢下船的人灰头土脸,趴在地上叫唤:“我买票了……”
江高升踢一脚。那人兜里掉出一堆零碎。
几个左近客人立刻认出来:
“这是我的鼻烟壶!”
“这是我的荷包!”
“这是我给老婆打的耳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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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妄图混上船的小偷!”江高升高声告诉周围乘客,“人赃俱获,即刻送官!”
随后有义兴的码头伙计赶上,将小偷扭送出去。
整个流程一气呵成,伙计们个个虎虎生威,一脸帮派大哥相,比那小偷还像坏人。
时局不稳,官府吃闲饭。“文明行商”是奢望,打击恶人只能靠自己动手。
岸上的人惊吓了片刻,赶紧检查自己财物,发现都在原位,这才松口气,笑道:“这偷儿真是不长眼。义兴的船,那是敢跟土匪对打枪子儿的,都上报纸了!嗐,偷谁不好,太岁头上动土。”
苏敏官忍不住一笑,伸手轻触肋下。炮弹弹片的伤痕还在,淡淡的,几乎看不出。
他望向亲友送行的通道。那里面人已不多,隔着栅栏,依依不舍地跟上船的亲友挥手。
没有他熟悉的面孔。
她现在忙着赚她的棉花钱,难得春风得意一回,也有大老板的风范了。
不是轻易能约出来的。
他自己业务繁忙,以前不也经常害她久等。
船副江高升朝他招手:“老板,过来啦!要关闸了!”
苏敏官失望地戴上风帽,向轮船方向走去。
他觉得自己也挺可笑。当初她一点点学商,稚嫩地跟他讨价还价,他舍不得剥削过甚,从来都是手下留着三分情。她从他这里免费偷师,他也睁只眼闭只眼。看着她一点点给自己拼身家,不是也自得其乐。
见她生意日渐做大,他虽然嘴上敲打,其实也自鸣得意,一厢情愿地觉得,他教出一个机灵的小徒弟。
如今小徒弟翅膀硬了,能单飞,而且飞得远,他不是更应该高兴。
他登入闸门口,绷着面孔,叫过留守的石鹏,递给他一个小包裹。
“待会给林姑娘送去。”
石鹏一怔,随后别有用心地朝他一笑。
“等你回来自己去送行吗?”
这半路空降的后生小舵主,自己业务不太精,切口都背不全,老张罗着要改,简直成何体统。石鹏对他有种老父亲似的操心,觉得他在时代的巨轮上有点飚太快,最好有个稳重的姑娘给他定定心。
不明白他矫情个啥。明明每次林姑娘造访离开,他嘴角都带着一晚上的笑。
就这,友商们还说他城府深,喜怒不形于色?
石鹏等了一阵,没等到答案,心里给苏敏官点个蜡,又退而求其次地问:“那,送的时候,留什么口信?”
苏敏官检查船舷护栏,帮着船工解开缆绳。
“不用。她知道……”
“我知道什么呀?”
忽然,银铃般的小声音在他身后响起,“怎么不直接给我呀?”
苏敏官声音停滞,慢慢的,眼角溢出惊喜的笑意。
石鹏比他还高兴。包裹往他手里一塞,拽开大步走人。
“我看店去了!老板放心!”
苏敏官觉得有些恍惚。林玉婵跟他并排站,脚下一个大包裹,靠着船舷栏杆,闲适自若地看着他。她戴了低檐的洋布帽,穿一身瘦长的灰色男式短褂,一襟中分,很好地掩饰着自己的性别。
苏敏官呼吸骤然急促,突然怒形于色,唤那验票的:“怎么放进来的?”
亏他在送行通道等那么久。这丫头走后门!
林玉婵忍俊不禁,拉过他衣袖,拖长声音道:“苏老板别错怪人。我持票上来哒。”
苏敏官万分惊愕,从她手中接过一张皱皱的手写船票。
没错,带着义兴账房助理的签名。
呜的一声汽笛响。轮船解缆,黑烟喷出,缓缓驶向吴淞口。
甲板上的风一下子大了起来,吹得她额角碎发乱飘。
“我昨天就想告诉你,谁让你一个劲儿把我往外赶。”她眼中带着狡黠笑意,一只水鸟从她身边俯冲而过,“花了我三倍票价呢。苏老板,建议你控制一下黄牛炒票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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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敏官呆立了两秒钟,茫然看着水面上白鸟腾飞,嘴角慢慢翘起,脸颊爬上一抹淡红。
他努力绷着脸,冷着声音,淡淡道:“你不做生意了?”
“生意可以交给手下。”她原话回敬,“我昨天说的话你都没认真听,是不是?”
她昨天说什么来着?苏敏官很确定,自己每个字都记得住。但此时此刻,竟一个句子都想不起来。
只记得他各种威逼利诱,这死妹丁一点也没有留恋的意思,害他郁闷了一夜。
林玉婵看着他那魂不守舍的样儿,捂着脸,简直要笑疯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