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3章(第3/3页)

她不是抠门的人,况且这合约若真能履行,就算再多出四分之一的价钱,她也是大占便宜。

于是抬起头,甜甜一笑:“佣金不少你的。但要等年底和货款一起结账。”

说完,故意又将那合约帖袋搂上一搂,然后张手,车厢里抱住那个“收费刷脸”的恶少。

“我心里没底。”她收回方才的眉飞色舞,贴着他耳朵,小声说,“德丰行比徐汇茶号贵多了。七千两银子,要是出一点问题,博雅多半要扑街……”

马车颠簸,苏敏官轻轻拢住她后背。

“凡事都有第一次。”他柔声道,“我买广东号之前,也没做过一万两以上的买卖。签字的时候手心出汗,握不住笔。”

林玉婵心定了些,刚要谢谢他的鸡汤,冷不防耳边又来一句。

“义兴的账房依然正在招聘哦,阿妹。”

林玉婵:“……”

想把他丢下车去。

肩膀刚一动弹,被他拥得紧了些,低低笑着,轻轻吻她颈间。

夏日衣衫薄,低头就能嗅到她领子里的气息。

嘴唇一触即退,马上把她放开,隔出些许距离。

林玉婵平白被占便宜,愤慨不已,凑过去就想把这便宜占回来。

苏敏官却低头笑着,避了一避,只是温柔地看她一眼,眉目间似有隐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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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玉婵忐忑地翻开当日的《船务商业日报》。

上海租界人口骤减,引发的房地产泡沫破灭,俨然酿成一场不大不小的金融危机。由于地产商多为洋人,且洋人赌性更重,以致这场危机里,洋人比华人损失还惨重。

除了那少数窥到风声、及时跑路的地产商,众多侨民均有亏损。太太小姐们的首饰盒里光泽暗淡,海关职员上班时长吁短叹,就连工部局巡捕房乐队也暂停了几场演出,因为活动经费被人挪用炒房了。

好在洋人家底丰厚,不至于损失过重,像那跳江自尽的吉布森先生毕竟是少数。大多数人依旧安居乐业,顶多见面时互相调侃抱怨几句。

据林玉婵所知,很多有钱买办,什么唐廷枢、徐润、郑观应,都曾大笔投资地产。眼下这些人财富缩水,连带着给洋行干活都没心情。郑观应的公馆一连几天大门紧闭,博雅公司想送个节礼都吃闭门羹。

广大被割韭菜的普通中国人就惨了。不少人迷信洋商洋行,倾家荡产来炒房。一朝股票跳水,原本不富裕的家庭雪上加霜,每日都有去洋行银行堵门的,又让巡捕大棒赶走。有些人实在还不起债,连夜离开上海,溜之大吉。

所有洋人地产商股票暴跌。《船务商业日报》破例刊载了各地产公司的开盘股价,以供民众参考。

英联房产公司的股票,面值五十两一股,顶峰时期曾炒到九百两。吉布森先生跳江后第二日,腰斩为四百五十两,而且限售,仅回收了百余股。

第三日,三百八十两;第四日,三百两。

随后,二百两、一百两、五十两、破发……

直到十天以后,《船务商业日报》中,没了英联房产公司的名字。

它发行的所有股票,由于无人肯买,彻底成了昂贵的废纸。

其余地产公司的情况差不多,顶多是早死和晚死的区别。有些公司干脆宣布破产,留个股东一堆破烂家什;有些背靠大洋行、资金雄厚的,虽然不至于倒闭,但也元气大伤,纷纷关门放假,在上海滩留下一个落寞的背影。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房地产一倒,那些配套相关产业——砖窑、锯木厂、建筑商……也都发生链式反应,倒闭了一大片。

高端酒楼门可罗雀,福州路生意清淡,衙门口排大队,全是各种经济纠纷、欠债还钱的状子。

博雅的所有大小员工们,听着报纸上那一天天变化的数字,也不免胆战心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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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林玉婵视察孤儿院工厂归来,估摸着员工们都收工了。自己拿出钥匙,发现门虚掩。

堂里无端传来一阵阵鲜香热气,好像有人里面开了满汉全席。

林玉婵小心推门进去——

“哇!”

一大桌子饭菜,白煨肉,羊肚羹,蘑菇鸡,鲫鱼豆腐,素烧鹅,香珠豆,石花糕,裙带面……还有一壶金华酒,红的黄的绿的白的,满满当当地摆在小饭桌上,一层不够摞一层,热腾腾的香气顺着鼻孔,往人的肚腹里钻,简直顷刻间就能把人变成一个充满香气的气球。

博雅公司的所有员工——常经理、赵经理、跑街红姑念姑、五个学徒、家政周姨,齐齐站起来迎她。

林玉婵乐得往后退一步:“大家这是怎么着?不回家吗?”

常保罗腼腆地说:“请你吃顿饭。”

周姨搓着手,有点难为情:“太太,是我猪油糊了心,还好当初你没让我跟着炒地皮,不然这下半辈子就赔进去了!——唉,你说那些洋人,心怎么那么黑,连我们这种穷妇人的钱也要惦记!”

红姑笑道:“妹仔,你没看到最近大街上多少寻死觅活的!做买卖的几乎人人都赔本,就咱们还吃香喝辣,我们不服不行啊!”

林玉婵恍然大悟,笑出声来。

“好,大家坐,一块儿吃。”她率先倒酒,“注意小声点说笑,省得招外头人恨。”

博雅洋楼门口挂着昏黄的油灯,楼里香喷喷、暖融融,在大萧条初期的上海,关起门来偷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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