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5章(第2/3页)
“铁路”、“火车”这些概念,在当今的中国还是个新鲜玩意。只在报纸上听说外国有,具体什么样,没人见过。
只有少数人,在画片上见过那喷着黑烟的狰狞车头,和蒸汽轮船上的黑烟如出一辙。知道火车也不过是工业文明的成果之一,跟骡车马车一样都是拉东西的,不过施了西洋异术,能日行八百里,是车中的神行太保。
林玉婵:“容先生说,修建铁路的工程,由美国政府大力扶持,想必那些铁路公司实力雄厚,并非皮包公司。而且修铁路是长期的实业工程,等铁路修好,美国可以大举开发西部,经济起飞,成为世界强国……”
红姑几个人彻底听不懂,悄悄离开,吃午饭去了。
文艺青年常保罗强撑着听了一回儿,强行评论:“别人的国计民生,跟咱们大清也没关系呀。人家要改革发展,咱们遥相支持一下就行了,用不着真金白银的扔进去啊。”
林玉婵笑笑:“也是。不过容先生将美国当成第二祖国,愿意为它花钱,咱们也管不着。”
她说这些,不是为了给别人上课,只是为了捋清自己的思路。
可以说,19世纪的美国修铁路,正如21世纪的中国修高铁。畅通的运输网络,催化了美国的工业化进程,把这个各州自治的联邦国家,彻底变成一个完整的超级大国。
最近的上海房地产是泡沫。美国的铁路工业,至少在目前来看,绝对不是泡沫。
而是一个潜力巨大的新兴产业。
-------------------------------
林玉婵不敢一意孤行,等到礼拜日中午,商会例会接受后,来到两条街外的一家平价海派西菜馆,含笑问了个雅间。
苏敏官正在给她的面包上涂牛油,听到门帘声,嘴角不声不响的一翘,没抬眼。
两人各有生意,鲜少有机会独处,于是林玉婵提议,每周约个新饭馆,吃个工作餐。
以她那贫瘠的恋爱经验,这算是个很平庸的点子。但在十九世纪的上海,却刚好赶上了洋气的小资时髦。
最近生意不好做,但是这种难得的约会,谁都不愿意消费降级,可谓“由奢入俭难”。
不过近来经济萧条,西菜馆破例挂出八折价牌,这就必须照顾一下人家的生意。
现在两人都有经验了,知道怎么定雅间、怎么言谈举止,最像合法的“少爷太太”,最不惹人侧目。
“我有点担心,”林玉婵一边拆着奶油焗大闸蟹,一边说,“市场太乱。这次是地产股票,咱们谨慎,避过了;下次不一定是什么。”
平时在博雅,她天天拿主意做决策,尽管都是跟大家商量着来,但必须要显得时刻胸有成竹;也只有在小少爷面前,她能诚实表达一下内心深层的不安。
在缺乏监管的市场机制下,不管多么巨量的资产,也可能在弹指间消失无踪。
清政府的政策一日一变,在它那命运多舛的最后五十年,还有无数民变和起义正在酝酿中。
林玉婵如今身家约莫一万两,大部分都是博雅的资产价值——其实地价最疯狂的时候,她的身家能达到一万五千,但这些都是纯数字,看得见摸不着。
她手头能调动的个人积蓄不过一千银元左右。已经属于小资阶层中不差钱的。
但她愈发觉得,把自己所有资产都放在博雅公司一个篮子里——当然还有义兴的一点股份,但两家铺子其实命运相连——看似稳妥,其实危险。
她试探问:“苏老板,你每天枕着义兴这么大家业睡觉,有没有觉得——嗯,七上八下,心神不安的时候?”
苏敏官静静看她拆蟹,摇摇头,不厌其烦地拉过盘子代劳。
两年了,没长进。
“义兴的资产又不是我的。”他答得很官方,滴水不漏。
林玉婵嗤之以鼻,指着他手里蟹腿:“公款吃蟹,该当何罪?”
他这才一笑,随后低声补充,“算不上多大的家业。我还嫌不够呢。”
忘了,他属于欠革命阶级。只要他没挣到像祖上那么多资产,他就不会考虑“钱打水漂”的事儿。
再说,苏敏官背靠大清第一连锁黑帮,不需要金钱来建立安全感。
他做买卖赚钱,纯属发挥本能,顺便帮衬同袍,给自己赚个方便。
苏敏官将沾着咸奶油的蟹肉一条条送到林玉婵的叉子尖,看着她,若有所思。
“阿妹,打算置地?”
但凡中国人,不论做官还是经商,发财之后的第一要务都是买地。官场杀机四伏,商界处处凶险,唯有土地不辜负人。只有当了地主,心里才真正踏实。
苏敏官想了想,又道:“不是我打击你……”
在大清买地,可不像古代小说里那么容易。土地都是农民代代相传的祖产,除非真没活路,谁肯轻易出让。就算有人赤贫缺钱,家中的土地多半早就被当地财主盯上,一有机会就大举兼并,好地根本不会流入市场。
更别提,乡贤势力庞大。很多时候外人进村要买地,全乡全族都得开会表决,接纳此人成为家乡一员,这才肯把土地卖给他。
致仕大官、退休富商,也许还能靠自己的人脉和权力,搞到一点物美价廉的土地;像林玉婵这种无根无基的小寡妇,冒然进村要买地,人家根本不会搭理。
就算千辛万苦,弄到一点边角碎地,她无暇耕种,还得雇人打理,每年下乡收租;若是佃农刁钻,还得额外费许多精力口舌,甚至动用暴力,活成她讨厌的万恶旧社会典型。
要是运气再差一点,土地被人侵占、变卖……这时候就得拼人脉、拼财力、拼不要脸,有时候打官司能打一辈子。
所以林玉婵一介无权无势外乡人,想当地主婆安稳收租,难度颇高。
林玉婵听完他的寥寥几句警告,忙笑道:“没有没有。”
土地什么的,她跟土著们有一百多年代沟,对此并不是太执着。
况且……
等大清亡了,军阀混战……她有多少地也保不住。
其实往远了想,她名下的这个小洋楼,其实百年后也多半充公。林玉婵对此很有思想准备:殖民主义的遗留物,最终是要还给人民的嘛。
“苏老板,”她忽然问,“你买过外国公司股票吗?——不是炒地皮那种皮包公司,是真正做实业的那种西洋大公司……”
“有啊。”苏敏官仰靠椅背,云淡风轻地说,“家祖最富有时,是英国东印度公司的十大股东之一。每年三成红利。”
林玉婵:“……”
太过分了!帝国主义的帮凶走狗!破产活该!
转念一想,这种所谓“股东”,都是直接大笔注资产生的,不是靠在市场上一张张买股票。十三行富商控股外国公司,也不是为了炒作牟利,而是为了能参与它们的决策,获取巨额分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