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2章(第3/3页)

至此,原告陈述告一段落,林玉婵终于可以坐下。

郜德文朝她投去一笑。

听不懂林姑娘长篇大论说的什么。郜德文只想:我要学习多久的洋文,才能开口说出她那样的话?

林玉婵也有点舌头打结。好在是“开卷考试”,手头有现成稿子,脑细胞还都幸存。

口干舌燥,想喝口水,发现没人给她倒。

一个中国小厮抱着胳膊在门口看热闹,不时给席间的洋人们添茶水。

林玉婵大大方方朝那小厮招手:“给我也来杯茶。谢谢。”

小厮假装没听见。林玉婵提高声音,又说一遍。小厮撇嘴,还是没动。

后排有人看不下去,叫道:“给她倒!”

以维克多的汉语水准,这三个字已是极限。好在言简意赅,小厮打个激灵,慌忙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躬身。

洪卑爵士:“肃静!”

小厮一溜小跑去倒茶。法官没制止。

于是林玉婵喝上了热茶。

“法官大人,”马清臣的律师泰勒先生迫不及待地站起来,“请容我代表我的委托人说句话。”

他的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怒意。这狡猾的班内特,也许是料到了他的战略,今天居然躲了起来,指派一个莫名其妙的中国小姑娘当传声筒,用女性特有的柔弱可怜来博取公众的同情……

导致他原本的盘问策略完全作废。泰勒先生一肚子气。

不过作为资深律师,他很快调整了心态。趁着那中国姑娘煽情的工夫,制定出新的进攻计划。

论舌战群儒,她一个中国人,英文再好,能战得过他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英国律师?

那班内特远在香港,鞭长莫及,又没法飞来救场,只要把这中国姑娘盘倒,今天就稳了!

他扬起狭窄而犀利的脸庞,轻蔑地瞥了一眼林玉婵,慢条斯理翻着手中笔记。

“根据大英帝国普通法,一男一女缔结神圣的婚姻以后,丈夫就成为妻子的监护人。他有义务监督她,保护她,将她的财产加以守护,让她免受复杂外界的风雨侵害……”

说的都是老生常谈。一些上了年纪的旁听者赞许地点头。

林玉婵面无表情听着。

可是渐渐的,林玉婵的脸色有点端不住。

泰勒先生越说越深奥,口中蹦出越来越多的复杂而老旧的长单词,每个句子至少套三层从句,猛然听去,抑扬顿挫的一派戏剧腔,颇有莎翁遗风。

林玉婵听懵了。

她以为自己已经很熟悉十九世纪的旧式英文了,但是……

Predilection——这啥意思?

Accoutrements——这又啥意思?

Discombobulate——这是英文吗?

Quid pro quo——这应该是拉丁文?

Honorificabilitudinitatibus……这扑街他不用喘气吗?!

书记员笔尖凝滞,脸上的表情神鬼莫辨。

旁听席上的体面绅士太太们脸色发僵,感觉自己成了中国人。

洪卑爵士面露理解之色,强行点头。

谁都不肯第一个露出“这他妈都是啥”的表情。

“……夫阴阳之道如葵藿倾阳,吾深信作为英国公民之常识都使各位能理解上述沦肌浃髓之公理,”泰勒先生看一眼林玉婵,别有深意地微笑,“是不是,可爱的中国小姐?”

林玉婵想起过去学校里第一次请来外教的场景。意气风发的外国小哥哥口若悬河,底下一群初中生集体发懵,一个字都没听懂,当提问到自己的时候,只知道无脑附和 “yes”。

面对泰勒先生的险恶笑脸,她压下了无脑点头的本能,只是不置可否地一笑。

泰勒先生面不改色,满脸笑容,继续发表演讲:“既然诸位都认为此至当不易之……”

林玉婵一口喝干面前的茶,注视旁听席上的康普顿小姐,果断做一个手势。

“爱玛!”陪审席上的康普顿先生立身而起,慌忙跑下去,“你怎么了!”

天气太闷热,屋里人太多,一位美丽而孱弱的年轻小姐晕倒在地上。

周围人连忙起立,七手八脚地把她抱到沙发上,有人摸出嗅盐。

小小的混乱持续了好一阵。欧文医师跨过层层人群,自告奋勇来施救,却毫无起色。康普顿小姐依旧双目紧闭。

郜德文趁机举手示意自己要更衣。

洪卑爵士只好敲法槌:“休庭一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