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9章(第2/3页)

林玉婵不禁莞尔。

自从她宣布了说走就走的旅行以后,小少爷云淡风轻,陪她买东西陪她收拾行李,一句挽留不舍的话也不肯说。

直到现在。

她问:“否则怎么样呀?”

苏敏官鼻尖蹭她鼻尖,笑意一闪即逝,答得十分冷酷绝情。

“对赌协议。否则若博雅年底盘账时你不在,我就当利润不达标,我直接去收你的铺子。”

----------------------------

----------------------------

银质的刀叉叮咚作响。船行颠簸,玻璃杯中的甜利口酒左右摇曳,酒液中映出变幻的烛光。

林玉婵铺开雪白餐布,用力切着五成熟的烤牛排,见识着洋人轮船头等舱的待遇。

头等舱不对等闲华人开放。不过有赫德和奥尔黛西小姐作保,“水妖号”船长也就睁只眼闭只眼,接纳了这个东方乘客。

挤在三等舱里的华人,只能自带干粮饭食,通铺和厕所一墙之隔,就着茅厕的味道吃饭。

而头等舱里,每天三次点心,两顿正餐,餐后有苹果和糖饼,蜂蜜和热牛奶无限供应。吧台上的调料足有七八种——油、醋、青酱、椒盐、卤虾酱……

而且因着船运价格战,船票史无前例的便宜。从上海到天津,头等舱船票只要十块银元。

林玉婵决心每天五顿吃够本,争取让宝顺洋行多亏几块钱。

但牛排吃了一半,就有点食不下咽,思绪飞回了那泛着淡淡臭气的孤儿院。

她默默盘算。还有一天航程。到北京又要花一天。然后……

“露娜,“奥尔黛西小姐坐在她对面,优雅地往嘴里送烤土豆,笑着安慰她,“你已经用行动证明了你的高贵灵魂。此行不论成功与否,都是上帝的旨意。我要感谢你,选择陪在我身边。”

林玉婵对于奥尔黛西小姐的日常传教已经基本免疫,甜甜一笑,不走心地附和两句。

餐厅另一角,忽有西洋乐声响起。几个跟随赫德的海关职员笑着鼓掌,跳起舞来。

“维克多,一路顺风!我们在上海等你!”

海关商务助理维克多·列文,近来被另派任务,要出长差,在天津下船以后就要和同事们分别。大家正在给他举办一个小型的道别酒会。

维克多喝得半醺,白皙的脸上两团红晕,努力走直线,来到两位小姐的餐桌前。

“美丽的奥尔黛西小姐,”他夸张鞠躬,“我能从上帝的手中把你借出来五分钟,跟你跳个舞吗?”

奥尔黛西小姐古板一辈子,头一次遇上这么个不要脸的货,一时间忘了训斥,捂着嘴一笑。

“我腿脚不方便。”

说着,站起身离开。

维克多不敢真惹老太太生气,只好躬身相送,然后优雅一转身:“林小姐……”

林玉婵用餐巾抹嘴,同样表示没空。

维克多不由分说将她拉出座位,依依不舍地说:“我要出差,要长途旅行,说不定你明年才能看到我。万一路上有个三长两短,你也许就永远看不到我了——林小姐,行行好,就跳一个舞,让我在漫长的旅途中有个美好的记忆。”

林玉婵问:“你要去哪?”

“新疆。”维克多作势将一片餐巾裹在头顶,神秘兮兮笑道,“要不要我给你带特产?玉器配你很合适……”

林玉婵脸色微微一变,抬起头,看着那张俊俏无害的立体面庞。

她扭身,报纸架上取一份上周的报纸,亮在维克多面前。

《伊犁危机:沙皇督促满清政府重新划界……》

同光年间,沙俄蚕食外西北,清政府先后割掉几十万平方公里土地。

她冷淡地说:“列文先生,你够忙的。”

维克多一怔,忙道:“我、你误会了,我是中国政府的雇员,此行是去给他们做外事顾问……毕竟伊犁地区也有租界,我对外贸互市什么的比较熟……”

“但愿吧。”她抿起一个没感情的微笑,“希望你可以在其位忠其事。记得到底是谁在发你薪水。”

当代人也许不知,但林玉婵心里门清,大清跟外国签谈判时,由于缺乏外语外交人才,不得不临时雇请洋商洋教士帮忙。后者频使小动作,翻译时故意留漏洞,让那些王爷大官稀里糊涂,多签了不少卖国条款。

维克多忽然挑眉一笑,就着背景乐声,压低嗓门。

“可是林小姐,你大概不知道。在很多人眼里,我帮助中国才是吃里扒外的举动。如果我……嗯,只是假如,我悄悄的做一些没人能看出来的手脚,我可以得到来自我的祖国的、更丰厚的回报。”

林玉婵周身一凛。

果然……

维克多连忙又堆笑:“不过呢,谁叫我陷进了美丽的中国姑娘的温柔陷阱。只要她赏脸和我跳个舞,或者送我一个吻,我保证,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一定诚实守信,不偏不倚,不让她失望……”

说着揽住她的腰。

林玉婵倒是不介意跟他跳一曲,但维克多说话的语气让她不舒服。甜言蜜语中闪着獠牙。

“这是勒索,列文先生。”她退后,严肃道,“你在利用优势国的地位勒索我。”

维克多一怔,赶紧能屈能伸地追过去:“我开个玩笑嘛,不要那么小题大做……我们是朋友,对不对?那些虚无缥缈的政治军事,是皇帝们之间的事,不该影响我们的交情……”

林玉婵冷冷道:“抱歉,今天不想跟你做朋友了。”

国家不争气,动辄被人骑脸吊打。她除了表个“严正抗议”的态度,也无能为力。

她更加郁闷地想,跟她做朋友的那么多洋人,奥尔黛西小姐,康普顿小姐……她们的祖国,何尝不是跟中国有血海深仇呢?

虽然她不会上纲上线的给自己找不痛快,但偶尔触及这个念想,还是会心有隐痛,觉得这些情谊根基不牢,如同沙上建塔,如同脆弱的花瓣上扎着一根刺。

如果日后,遇上像维克多今日的情况,她们会不会也理所当然地,向她露出强者的獠牙?

维克多还围着她打转,用尽各种姿势道歉。餐厅里的中国侍者瞧着稀奇,窃窃私语。

林玉婵忽然意识到,只因现在是短暂的“同治中兴”,洋务运动欣欣向荣,这才能让她跟外国人安安全全的打交道。如果日后洋务运动破产,极端排外思潮重新占据主流,那么她别无选择,必须和这些洋人朋友割席,才能自保。

更有可能的结果,是她作为“汉奸”,直接被糊里糊涂清算掉……

心累。以后的事以后再想。

“维克多,”她决定先珍惜这短暂的塑料友谊,招呼维克多坐下来,推上一盘苹果派,微笑着换个话题,“李维诺夫先生的茶厂运转如何?没少让你赚钱吧?好啦,别谢我,是你自己有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