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1章(第2/3页)

全聚德的伙计也喜从天降。本来还担心排队的着急,正好来了个现成的哏王。放松听了一会儿,掌柜的传达指示,给这相声师傅送一吊钱。

冯一侃正要抖个包袱,眼看有人赏钱,按规矩谢了。

然后,他揣着那一吊钱,来了句:“风沙太大喽。”

接着,一个向后转,慢悠悠走进对面便宜坊。

排队的人被一口气吊在半空,急了。

“哎,师傅,回来!还没讲完哪!”

“把这段儿先说完成吗?急死了!”

“回来!爷赏钱!”

但这位是走江湖的奇人,又不是全聚德请来的,只是一时兴起,友情给队友们解个闷儿。按规矩,他想开张就开张,想休息就“且听下回分解”,并没有留下来的义务。

片刻后,空荡荡的便宜坊烤鸭店里,传出来若隐若现的段子声。紧接着是稀稀拉拉的掌声和喝彩声,以及时不时的夸张大笑。

这边排队的傻眼。

要是一直无聊排队也没什么;可是“由奢入俭难”,刚听了几分钟舒坦,一下子又寂静难耐。风沙吹在脸上,周围人的头油味儿蹿进鼻孔,肚子骨碌碌的叫,全聚德的大门还在半里之外,时间突然显得格外漫长。

忽然有人骂了一声。

“丫的,烦死了!爷又不是出不起那半吊钱!”

说着大步出队,也来个向后转,一头扎进便宜坊。

有一就有二。几个阔少扭身就走。

“哎,那位师傅,您不愿站外头喝风,我们也不愿啊!等等!”

全聚德伙计愣在门口:“哎,您老,马上就排到了……哎,掌柜的说了,您可以插队!……”

……

不出半个钟头,便宜坊里高朋满座,大厨们忙得脚朝天,进炉的鸭子不够用,又紧急去鲜鱼口市场买活鸭。

大街小巷都在传:“便宜坊请了天津相声师傅镇场,只要去吃饭,想听多久听多久,强似去全聚德,便宜没好货,那店小二走马灯似的过来催你结账!”

对面全聚德掌柜的也懵头。那潘老爷外行一个,完全不是做生意的料,这么多天了都是躺平任抽,他们每天收工都暗地里笑话他。却何时蔫不出溜,从外地请来这么个撒手锏?

他们完全没准备!

有人提议:“咱也去天桥,把那‘穷不怕’给请来!”

可也有人摇头。做曲艺这行的,不管人气多旺,都属于下九流。莫说像全聚德这种高档饭馆,正是开张闯江湖的时刻,哪能平白拉低自己格调;人家天桥艺人都有固定的表演场地和观众,还不一定愿意来呢!

商量来商量去,到了打烊时间,灰溜溜地关了门。

对面便宜坊里,潘大爷抽着烟,看着伙计擦桌,听着账房对账,那算盘珠子噼噼啪啪,悦耳赛仙乐。他乐得呵呵笑。

冯一侃趴在桌子上狂喝凉水,有气无力地说:“姐姐,八角钱买我一天嗓子,您真会做生意。”

潘大爷一拍桌子,惊天地动鬼神。

“把我当是什么了!小瞧人!今天的收入得跟你分!小兄弟,你是个狠人,以后就在我这嘎达唠吧,别回去啦!”

冯一侃赶紧谦虚:“您高看我,我就是一混日子的……”

“你有徒弟吗?徒弟一块儿整来,不能你一人辛苦!我包住宿!小二,上酒!”

“哎呀呀,哪好意思……”

两人推辞来客气去,时间已过去半个钟头。

“潘老爷,”林玉婵递给他一叠纸,上面工工整整写着钢笔小楷,“用曲艺把客人抢回来只是第一步。他们迟早有对策,也请几个吹拉弹唱的跟您唱对台戏。您要是想长久跟他们竞争共存,这里有几条不成器的建议,您挑着看,合适就参考,不合适就丢一边,就当看个新鲜。”

潘大爷大为惊讶,架上眼镜,叫来账房,令他一条条认真读起来。

林玉婵建议,便宜坊饭店要突出自己的特色,强调自己悠久,强调“焖炉”和“挂炉”的区别;开发新菜色,譬如法式鸭肝鸭腿,她目前还没在北京见过,可以到天津租界请个外国厨子教;员工做派要培训,参考西菜馆,要礼貌待人干净得体;还有,烤鸭席吃起来费时,不能只倚靠堂食,可以增加外卖业务,别忘了保持档次,用精致的小盒子把菜码一样样摆好,让人拿回家里就能开饭……

这些小点子,有些是上海等新派城市的时髦做派,有些是现代餐饮业的日常操作,其实都算不上标新立异;但北京城的风气是传统守旧,潘大爷又是半路出家,做生意是外行,因此骤然见到这一份详尽妥帖的“转型指南”,心里只有叫好的份儿。

“这么着,真的能……削了对面那全聚德?”

不用文祥动用官威,不用依仗那层层叠叠的“关系”,也能真材实料的跟他们较量?

“让他们关门不太可能,”林玉婵笑道,“但他们之前欺负您是半路生意人,才敢演这出烧钱打压的策略。如今您这里有人帮衬,他们要是再把您往死里整,也得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我估摸着,不出一个月,全聚德也会开始琢磨转型,避免和便宜坊同质化。最理想的结果,是您俩各有特色,各自有一批忠实客人,互相帮衬,一起发财。这不强似你死我活,斗得这么难看?”

潘大爷连拍桌子,笑道:“好样!苏太太,开始我还不信你也是做生意的,现在不信也得信了。这做派,真真女中豪杰,敞亮,跟我们旗人闺女有一拼!——哎,你不会是我妹儿派来帮我的吧?——准是!哈哈哈,我就知道,她没那么绝情,碍着她男人的面子不敢明说,但还是关心我这个老哥哥的……”

*

第二天一早,潘大爷亲自把林玉婵送到文祥府里。

“妹儿啊,”他喜气洋洋,扯着大嗓门说,“餐馆的事,你还没跟妹夫说吧?——不用啦!哥哥错怪你,你别怨!哥哥听你的话,自个儿诚信经营,你擎好儿吧!”

文祥夫人压在头顶的人情包袱不翼而飞,又是惊喜,又是疑惑。

这次林玉婵在府里待了足足一上午,从租界风貌说到吴淞炮台,从《北华捷报》说到墨海书馆,从外资银行说到房产泡沫,从花衣街说到十六铺码头,从巡捕房说到大英按察使司衙门……

文祥夫人也去过上海,可惜大部分时间都在府里呆着,对上海的了解仅限于厨房送来的一些当地小吃;此次再听,才算开眼界。开始只是闲闲听,后来忍不住欠身,频频提问。

两壶花茶喝得精光。冷不丁,门外有人插话。

“‘豪赌有度’,是什么意思?”

那是个有点苍老的男声,语调和缓,瓮声瓮气的。

林玉婵周身一凛,本能的起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