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4章(第2/3页)

“阿妹,走!”

林玉婵惊奇地发现,骆驼竟然是能跑的!

而且跑得飞快,不亚于小汽车!

她一瞬间头重脚轻,五脏六腑全都悬空吊了起来,差点被甩下去,惊叫道:“喂,这个你没学过!”

通州是京杭运河终点,人来人往的十分热闹,进出的驼队几十个。一头骆驼脱缰放风,没人注意到这边的小小风波。

和马不一样,马儿奔跑之时,前双蹄和后双蹄同时着地,坐在上面前后摇晃,好似乘风破浪;而骆驼不一样,左双蹄和右双蹄同时着地,左右摆动,错落有致,好像游乐园的过山车。

苏敏官凭经验和本能,一发启动,那骆驼就跑出了自己的风格和水平,不听他话了!

乡间的土路坑坑洼洼。骆驼的大掌如履平地,顷刻间超了两辆马车、一头小毛驴,一个骑马的官差。那骆驼忽然见到一只乌鸦,来了兴致,横冲直撞地追起来。

林玉婵只能紧紧抓住骆驼背上一撮毛。好在骆驼宽大稳当,只要夹紧了,也不太容易掉下去。

两人渐渐掌握诀窍,用缰绳抽打骆驼身侧来转弯。

大清时的华北乡下,饥荒、瘟疫和战乱连绵,很少见到江南一样人烟稠密的村庄。一头发疯的骆驼沿着潮白河古驿道奔跑,沿途只有几个人注意到,喊两声,但那骆驼一阵风似的跑走了,也没人追得上。

入冬的华北大地凛冽萧索,两侧的田地毛躁荒芜,野猫野狗在路边扎堆,孤坟枯井点缀着低矮的山丘古道。苍白的夕阳把那个奔跑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林玉婵忍不住放声大叫。

等到天擦黑,路边人渐渐多起来,有了地摊和茶铺、栈房和货仓。天津口音的客商风风火火地来去,驴车独轮车堵成一团。

骑着骆驼太拉风。苏敏官叫停了骆驼,跳下来,又把林玉婵接了下来,拍拍那骆驼脑袋。

骆驼识路,自觉向后转,扬着小船一般的蹄子撒欢奔走。

林玉婵还没站稳腿脚,蓦地有人赶到身边,粗声说话:“喂,老大,怎么去了一天才回来?喏,你的枪。”

然后又转头:“咦,林姑娘!”

林玉婵惊喜叫道:“江大哥!”

江高升和洪春魁都跟来北方了,只不过没苏敏官那么大胆子,不敢去北京挑衅皇权,只能在天津猫着,等待接应。

林玉婵还没惊喜半秒钟,江高升第二句话把她气晕:

“林姑娘,你身上怎么有股牲口味儿?”

林玉婵不答,顺手薅下江高升的帽子,扣到苏敏官头上,勉强让他回到正常人样。

江高升平白又丢个帽子,不满地看了林玉婵一眼。他好心提醒一句,这么直爽坦承的性格如今不多见,她只把他当衣帽架子!

苏敏官问:“有吃的吗?”

“有!”

不远处一个小棚子里,洪春魁伸手招呼。

小棚子是租给往来客商船户,用来打尖休息的,里头不太干净,但有锅有灶,算个自助民宿。

洪春魁打招呼就正常多了,言简意赅:“林姑娘,瘦了。吃苦了吧?多吃点。这里安全,好好休整几日。”

林玉婵吃上两个月来的头一顿肉——不是汤里漂的油点荤腥,不是用来提味的内脏下水,而是一整只新宰的鸡!

还是米其林三星间谍做的!

炖在浓郁的汤里,鲜白的肉,酥烂的骨,嫩得入口即化。

她再也顾不得形象,连皮带骨狼吞虎咽,明明肚子胀得难受,还是舍不得放过一口。

旁边三个大男人不好意思瞧。江高升和洪春魁铺开行李,从中找出小刀铁片,一齐围着苏敏官鼓捣。

等林玉婵大半只鸡进了肚子,苏敏官双手还铐着。

“……啐,这洋人的玩意儿真是不一样,没钥匙还真不行……得回去请教一下高手……”

林玉婵有点不好意思,招呼他们:“先吃。”

苏敏官轻轻一笑,举双手取了筷子。

“不急。用小火慢慢烧上几日,铁就脆了,到时随便一挣就断。”

旁边两位大哥点点头,又有些为难。

“运河结冰了,行不得船。”江高升边吃边说,“洋人要过什么耶诞节,早早都放假,往上海的洋火轮十天一班,今晨刚走一艘。”

洪春魁压低声音,说:“洋人那边催得急,让我下一班船就进厨上工。不如走陆路?”

苏敏官摇摇头,压低声音:“河北山东都有捻军,碰上了平白耽搁时间。”

江高升道:“那怕什么!五百年前都是一家人,顶多路难走一点,总不能在这里干等着。”

苏敏官寻思片刻,点点头:“饭碗要紧。你们能随我来,这情分我记着。你俩不用管我,速归,往后多照应。”

三人都没吃多少,撂了筷子,站起来,互相拱手为礼。

林玉婵咬着一只鸡翅膀,后知后觉地捕捉到这些对话的片段,慢慢的震惊失色。

她追出去:“两位大哥。”

关于她自己到底是怎么获释的,其中定然内幕繁多,苏敏官让她“回去再说”。

然而她心中已隐约有猜想。她拦到江高升面前,直接问:“敏官捞我,花了多少钱?义兴还好么?”

洪春魁连使眼色。然而江高升没收到这信号,愣愣地说:“林姑娘,你不知道啊?义兴没啦。”

仿佛被人当头一拳,林玉婵一瞬间有点站不住。

“什么叫没了?!”

“不然如何变出十万两银子?”江高升说,“不过你别过意不去哈,人命关天,我们大伙儿都表决通过了。你是洪门姐妹,义兴是洪门会产,用在你身上不亏。”

洪春魁见瞒不住,也叹口气。

“这两个月,跟着敏官在海上来回跑,累都累吐好几回。敏官也真能耐,洋人叫价二十万两的铁厂,硬是谈出个对折,不然我们还真凑不出剩下的十万……”

林玉婵努力在脑海中拼合这些碎片,冷汗涔涔而下,惊得失语:“所以……”

“林姑娘,”苏敏官见瞒不住,干脆蛮横插入,夺回解释权,“根据官方的说法,义兴船行被海关税务司发觉做假账,从道光二十七年开始追根溯源,清算所有违法走私之罪,勒令一次补齐罚款十万两白银。这笔意外之财被赫德拿来购买旗记铁厂,献予江苏巡抚李鸿章。李抚台投桃报李,联合朝中势力,施展翻云覆雨之能,要挟大学士裕盛,迫使他自承错误,为你翻案。多亏你用计传出来的种种内情,否则我等局外之人,还真不知该从何下手。”

林玉婵感觉骤然掉进一个黑洞,一肚子热腾腾的鸡汤仿佛化为冰水,冻得她有点发抖。

“为什么……”

“时间仓促,抵押资产不足以凑齐银子,只能分拆变卖。你的股份也没了,二十五分之一,我就代为处理了,别见怪。好在上次金能亨给我拟好了合同,给义兴详细估了个价,十万两不多不少,省了我不少事。”苏敏官说,“露娜归宝顺洋行,两个码头归沙逊,小汽轮归旗昌……其余沙船地皮货栈之类,也都找了好买主。义兴的船员继续随船,拿新东家的薪水;其余伙计都有遣散费,没亏待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