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4章(第2/3页)
白浪翻滚,伊敦号抛下湾仔码头边的海味,进入茫茫大海。船头照旧挂着方便避税的米字旗,挡住了双铜钱的标志。
由于是货运航线,搭船乘客不多。春日的海风暖而不燥,让人心旷神怡。
从保良局招来的八个广东女孩,已经很快适应了新的生活,每天叽叽喳喳,趴在舷窗口看新鲜。
容闳招来的三十个男孩,粤籍十居八`九,其中半数来自容闳的家乡广东香山,是容闳拉下脸皮,敲锣打鼓搞了一次“衣锦还乡”,才忽悠来的同乡子弟。可见当时大清风气之保守。
而林玉婵的十五个女生,大多数也都是广东人,并且清一色全是无根浮萍,不是被拐的就是孤儿。这可绝对不能如实上报,于是紧急拍电报回沪,动用各种人际关系,请一些中产家庭把她们收为“养女”,再造祖宗十八代,取得“父兄”的签名允许,才能上岸。
林玉婵在香港买了一堆近日报纸,每日阅读分析,寻找博雅的新商机。余下的时间跟女生们混混熟,教她们缓解晕船的法子。
这日将到上海,林玉婵还在睡梦中,却被一阵不同寻常的浪花颠簸醒了。
伸手一摸,苏敏官不在。她迅速摸黑穿戴整齐,船板又是大大的一晃,她连滚带爬地坐到角落里,提上鞋。
走廊里有船工呼喝。奔上甲板一看,林玉婵吓一大跳。
一艘大得多的木质蒸汽明轮船半隐在晨光里,挂着大清龙旗,船首漆著名称“恬吉号”,朝着“伊敦号”扬起黑黝黝的炮筒。
“是江南制造局的兵轮!”林玉婵一眼认出来,朝身边船工喊一句,“快升白旗!”
在徐寿父子的主持下,江南制造局已经开始造船,烧钱一大把,下水好几艘,但性能远不及西洋轮船。因此并未投入水师使用,而是沿海岸巡航,充个大清的面子。
而且时常熄火在海面上,还得雇洋人轮船去拖曳。
但眼前这艘兵轮性能完好,显然不是“原地等待营救”的那种。
与此同时,伊敦号白旗升起,但兵轮不依不饶,慢慢把它逼开航道,越过海关检查站,泊在一座小岛旁。
小岛上有大清哨所,十几个全副武装的兵勇跳上船。
“有人报案,这船上夹带反贼!搜查!”
刀鞘木棍将船舷敲得当当响。所有乘客惊醒。舱里几个保良局孤女惊叫。
苏敏官带着船长船副,匆匆上甲板迎接官兵,好话说一堆,每人又给了点烟酒钱,官兵才给面子,并没有到处破坏,也没有调戏妇女。旋风般地搜上一场,并无所获。
为首的营官扬着下巴,拖长声音问:“既然没夹带罪犯,为何要挂外国旗?心里有鬼么?”
这是明知故问。中国船借外国免税`票通航,可免巨额厘金杂税。这法子苏敏官发明出来,众人纷纷效仿,已经推广了十年,如今还装外宾地问,显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林玉婵扭头一看,还有几艘其他华人船行的帆船也被同样截停,找茬罚款。
一艘旗昌洋行的鸦片飞剪船却畅通无阻,从水域里飞快穿了过去,留下一烟白浪。
只得又补税,又花百来两银子打发瘟神。这一趟的利润全折进去。日头高升。
营官拂袖而去,冷笑:“敬酒不吃吃罚酒。哼!”
“伊敦号”抓紧时间开船。船上少数乘客已经怨声载道,抱怨晚点。
苏敏官来到她身后,苦笑:“近几月,十次里有两三次,就这么被摆一道。”
林玉婵轻声说:“不止是义兴。”
“朝廷始终防着我们这些以海为家的船主,觉得都是里通外国的坯子,”苏敏官点头,“前些年我们几个船商托容先生递条陈,想要将沪上船行改组为西式轮船公司,以利竞争,几乎是立刻就被驳了回来,说没这个先例。”
林玉婵耸肩。意料之中。
中国人想开“有限公司”,没门。
她又问:“刚才那营官说,敬酒不吃吃罚酒,什么意思?”
苏敏官拍拍她肩膀,微笑道:“朝廷近来学到‘海权’一词,想要将水上航权全部收归国有,免得钱都被我们这些奸商给挣了。上海几家大的华人船行,全都接到过收购邀约,价格低得令人发指。我们集体抵制,朝廷招股年余,无人过问。”
林玉婵心弦拨动,想到一个人。
“金能亨……”
苏敏官叹气笑笑。脑海中出现了那个清晰的鹰钩鼻。
八年前,是洋商集体围剿华人船运,威逼利诱软硬兼施,又是小黑屋,又是价格战,迫使中国人让出市场份额。
他们失败了。义兴死而复生,现在活得好好的。洋人虽然成功按死了几个小本船商,但随着时光流淌,坚韧的中国人从泥潭里重新爬了起来,闯出了新的名堂,继续在洋人眼皮底下,一文钱一文钱的抠利润。
可是这次又不一样。这一次,大清朝廷出手,试图与民争利,垄断华人航运的份额。
谁不服,就给谁穿小鞋,找茬收税,截停搜查,总有你低头的一天。
林玉婵问:“打算怎么办?”
苏敏官望着远处的黄浦江入口,无言许久,忽然低头啄她耳根,眼中水波流淌。
“阿妹你看,”他忽然轻快地指前方,“那是电报公司的驳船。那条铜线能通到香港去呢,你信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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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玉婵心事重重地踏入上海港,跟苏敏官道别,叫了辆独轮车。
先把这八个女孩子送到宿舍再说。
容闳的三十个男生是“官费留学”,每人预算一万两银子,由江海关洋税项上指拨。眼下男孩们都已经住上了广方言馆的学生宿舍,还发了文具、新衣和鞋袜。
林玉婵的“自费女生”就寒酸多了。她粗略算了算,要供十五人在美国生活学习,每年费用打底四千两。
能买油麻地一条街!
没办法。她自己揽的事儿,哭着也要负责完毕。
省吃俭用从现在开始。马车就算了,雇经济适用的独轮车。
好在女孩子们都是赤贫家庭里拐来的,见到花花世界已经眼花缭乱,对生活水准的要求也几近于无。独轮车坐得有滋有味,还腼腆地问林玉婵:“夫人,我们住哪?”
“虹口有女工宿舍,先去那挤一挤。”
开始是林玉婵为红姑几个自梳姐妹租的宿舍,后来口口相传,岭南自梳女听说上海有纱厂工厂,抱团来得越来越多。当时上海地价低迷,林玉婵干脆把整个石库门小楼盘下来,低价租给外来务工女子,算是个集体廉租房。
自梳女们在这里设了神龛和土地牌位,有时自发聚在一起,打牌谈心,说说家乡话。
到了宿舍门口,林玉婵吓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