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0章 广州1851(第2/3页)
“喂奶是奶娘的事。”稳婆笑她,“姨太太那么年轻,怎么会养孩子!好好歇着吧!”
是啊,她自己还是个孩子,怎么养别人。
桌上的饭重新变成了猫食的分量。老爷提醒她少吃点。
“看看这腰粗的,一捏一把肉,像什么样子!”
喜宝感到周围幸灾乐祸的目光。甚至,那些人在逗弄小白时,眼里的神色也并没有母亲般的友善。
她意识到,要想保护她的小白,她要尽可能把老爷留在自己的房。必须回到从前的模样。
她推开了盛米饭的碗,小口啜汤。
她学会了勾心斗角,学会了不着痕迹的构陷,学会了如何使心机,让别人怄气,自己摘得干净,楚楚可怜。她学会了慵懒地倚在榻上抽阿芙蓉,把一口烟嘴对嘴送到老爷口里。她对镜练习,搜罗各路方子,让自己和十四岁时一样天真而妩媚。
只有和她的小白在一起时,她能稍微放松自己,腰不用束得那么紧,妆也不用化得那么浓,可以放浪形骸,跟他玩自己小时候没玩够的游戏。
也只有小白一个人,看她的时候,眼睛里是依赖,是信任,是由衷的喜欢。让她感觉自己是个人,不是赏玩的物件。
她想,自己果然是命好。
她看小白吃饭香,自己也由衷的幸福。小白忽然停下筷子,说:“阿娘吃。”
喜宝一怔,看着孩子那纯真的目光,慌乱不已。
“娘不饿。”
“你饿。”年幼的男孩观察力惊人,跟她撒娇,“阿娘吃。”
喜宝笑着摇头。转头避开他举到她嘴边的一筷子猪头肉,骂一声没大没小。
她知道这口子不能开。一旦破防,前功尽弃。
眼看小白的笑脸转为不解,随后是委屈,撂下筷子跑出去玩,剩半碗饭。
喜宝命人收拾桌子。妹仔欢天喜地,端走那半盘猪头肉。
她叹气,拾起床边针线,给她的小白准备新鞋。
小孩子长得真迅速,很快高过她。他在家塾开蒙,和她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少,说出的话,有些她开始听不懂。脾气也渐长,有时故意惹她生气。她省下月例给他求的、开了光的长命锁,他嫌幼稚,丢在床头不戴。
气她没什么,她顶多自己掉几颗泪;他开始忤逆老爷,对给他安排的亲事大放厥词,还说出什么“你这样迟早没好下场”的话。老爷大发雷霆,把他好一顿打,祠堂跪了一夜。
喜宝哭着给他上药。小白半昏迷,含含糊糊说:“阿娘,等我长大些,我带你离开这里好不好?”
喜宝失笑,说他真是孩子心思。离了老爷,他吃什么,穿什么,谁会正眼看他?不如服软,别糟蹋了这么好的命。
谁知世事无常,不过三两年光景,再次想到“离开这里”的,却是喜宝自己。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老爷的生意会垮,为什么会惹上官司。为什么去年还来做客的红顶子官老爷,转瞬间翻脸不认人,给他安上无数罪名。
喜宝虚龄二十五岁,一生没单独上过街,没跟陌生男人说过话。她想,老爷总不能不要亲骨肉。最坏的结果,大概是老爷带着她和小白,男耕女织,回去种地吧?
但当大花园变成小院子,院子里的人丁越来越少时,当老爷破天荒地把她叫到外堂,让她拾起荒废多年的本事陪局时,喜宝看着一桌子男客的眼神,突然明白了自己的命运。
她被灌了一斤白酒,不忍吵醒熟睡的小白,就在外面吐了一地,清理好自己之后,眼前发黑,没力气站起身,靠在墙边哭。
有人把她扶起来。是老爷的贴身小厮阿财。他含泪告诉她,说苏家已没救了。长毛势旺,朝廷需要军费,苏家的钱财就是罪过。老爷的脑袋多半保不住,女眷和孩子多半全得发卖为奴。
喜宝慌乱无措。
阿财又忽然跪下,说他仰慕九姨太多年,愿意带她远走高飞,不在这活棺材里陪葬。以后他会疼她,一辈子对她好。
喜宝拒绝了。她不能丢下她的小白。
阿财又说,可以带小白一道。他有相熟的船工,可以讨一艘船,带她母子逃去香港、澳门,或者随便什么小村落。男耕女织,把孩子平平安安地培养成人。
“小的虽没用,至少有一身的力气。粗茶淡饭,能让你们顿顿吃饱。”
喜宝发呆半夜,开始收拾房里细软。
她也不知自己仅剩的这些首饰衣服值多少钱,但买几十亩田,应该足够吧?
府里陆续有人逃,老爷派人守了门。阿财很小心,分批把细软箱笼偷运出去,说好一个时间和地点,让她先上船躲起来,然后他再把熟睡的小白抱走。
“小少爷脾气坏,若知晓咱们的谋划,多半会犯倔不走。夜间奶娘寻他不着,也会声张。不如趁睡着,半夜悄悄的带走,这也是为他好。”
喜宝点头。她实在也不知该怎么向小白开口。
最好他一觉醒来,已经身处平安明亮的新家,到时如何怨她,她也心甘。
到了约定的日子,天降大雨。喜宝穿好厚衣,紧缠脚布。
她溜进厨房,犹豫再犹豫,给自己盛了一小碗猪油拌饭。
猪油是冷的,带着油腻的腥味。饭也是妹仔吃的糙饭,夹着砂子粒。她一口接一口,咂摸得津津有味。
阿财说,以后要把她养得胖胖的,再生好几个大胖小子。
喜宝鼓着腮,嚼着喷香的饭粒,眼泪掉进饭里。她想,她有小白就够了。
不过,猪油拌饭是真的好吃啊。
肚里暖暖的。她感到四肢百骸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力量。
房里的值钱物件已经被她搜刮空了,只剩那个金镶玉长命锁,喜宝把它挂在熟睡的小白颈上,亲了亲那柔软的小脸蛋。
然后,拿出一辈子的勇气,奔出了小院的后门。
她没锁门,方便阿财回头来抱他。
喜宝走了这一辈子最长的路。雨水浸透了她的鞋,脚底钻心痛,头发湿得不像话,纤细的腰挂不住厚重的裙子,走几步,摔一跤。恶犬在她身边吠。到最后,裹脚布在身后散落长长的一条。她干脆除掉。脚趾间的碎骨在肉里摩擦,每一步都像走在刀尖上。
脚下的雨水染成了淡红色。
她想着小白的睡颜,咬牙前行。
终于,听到阴森森的水声。黑黢黢的珠江畔,举目一片虚无。
风大雨大,江边没有船。也没有人等她。
喜宝慌了,大叫:
“阿财!”
“阿财哥!”
……
终于,有人睡眼惺忪地从岸边小屋里探出头,骂了一声。
“哪家婆娘在这号丧,我报官了!”
喜宝颤声:“阿财……”
“那个肉鼻头的阿财?嗐,傍晚间就乘船走啦!带好几个大包裹!你寻他做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