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第2/3页)
白老爷子这会子大概恢复了不少,眼神不像前头刚挨了闪光弹时那样空洞,抬眼把几个儿子顺着过去,每个都瞅瞅,有些气虚似的动了动手腕,像是一个伸掌的动作。
三司令以为他要喝茶,忙提起茶壶要倒茶。
白老爷子说,「不是。那个。」
众人茫然四处找了一下,才知道他说的那个,是被白雪岚丢下的那个大红包。大司令忙拿了来,放在白老爷子手上。
白老爷子打开红包,把里面一叠大面额的钞票颤巍巍地掏出来,苦笑道,「辛苦一辈子,攒下这么一份身家,白送给人,人家也不要。我的身体要紧?这朽木一样的身体,有什么要紧?早知道我的亲孙儿这样对我,我宁愿死在战场上。活到如今,到底是为什么?」
说到这,已有哽咽声气,手无力地一松,钞票飘下来,都落在地上。众人看惯他威严无情的模样,现在见他白发苍苍,一双浑浊的老眼眼角,隐隐湿润,知道他一定伤心极了,心里不由都觉凄凉。
三司令很是内疚羞愧,也哽咽起来,在父亲面前跪了说,「我教子无方,生出这么个无法无天的小畜生。现在没抓着他,您先惩罚我的罪过罢。您老人家消消气,千万别闷在心里,积出病来。」
白老爷子伸出手,哆哆嗦嗦地握住拐杖,三司令以为他要用拐杖教训自己,不但不躲,反而跪着靠前了点,方便他打。不料白老爷子并不曾打他,只是把一个拇指,缓缓摩挲着早磨得光滑的拐杖头,叹了一口气道,「我做什么惩戒你?中国人最大的心愿,不过天伦之乐,儿孙绕膝。你养出这么个东西,孙子恐怕是一辈子也看不到的,你也够苦了。我再不济也比你好,曾经我有十三个小孙子呢,只是他们没有活下来的幸运,反叫我一个快死的老头子给他们送终。那得了幸运能活下来的,又眼里没有我,拿闪光弹对付我。」
这样一番话,三司令如何羞惭难受且不说,其他两位司令的心肠也大受触动。
大司令想起自己和太太所生的四个儿子,都是一个个的好小伙子,当初自己这做父亲的是多么自豪骄傲,没想到都葬送在战场上了,如今过去几年,坟墓旁青草郁郁,入葬时那样年轻高大的身躯应该只剩下骸骨了,也伤心起来。
大司令为人稳重,还稍稍撑得住。二司令却已经不能忍了,喃喃地喊了两声,「我的兴学,我的兴文……」
便捂着脸,放声嚎哭起来。
他原本六个儿子,四个小时候就夭折了,因此格外把心思放在剩下的白兴学和白兴文身上,便也格外地疼爱宠溺。失去这两个儿子,别人不提便罢,一有人提起,他真是痛彻心扉。
他正哭着,居副官走了进来。
白雪岚丢闪光弹时,居副官也在饭厅里,免不了受点影响,刚才已经被一个护兵扶下去休息。这时大概恢复过来,又匆匆回来了,脸上有点紧张地对白老爷子报告说,「总督,刚得到消息,廖家那边有动静,好像在调动人手。」
白老爷子一听和军事有关,顿时把前头悲戚的样子敛住,想了想说,「我们满城出动搜捕那小畜生,只怕别人不知首尾,要误以为我们在他们背后采取行动。我亲自给廖启方打个电话解释一下,叫他不要担心,这不是冲着他去的。扶我去电话间。」
大司令正要把白老爷子扶起来,恰好白天赐一个手下走回客厅。他今天白天是跟着白天赐去过郊外的,刚把白天赐扶出去,让白天赐坐上去医院的汽车,现在是回来向司令们报告,听了白老爷子的话,才猛然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忙说,「报告总督,廖翰飞被十三少的副官打死了。」
众人一愣,都以为闪光弹的影响还没过去,揉了揉耳朵。
三司令问,「你刚才说什么?我依稀听见谁的副官把廖翰飞给打死了?」
那手下说,「十三少的副官,就是那个姓宣的,是他把廖议长的儿子给打死了。天赐少爷在城外亲自把他拿住的。」
大司令惊诧道,「怎么有这样的事?你也被闪光弹炸糊涂了?」
二司令也抢着说,「这样大的事,怎么刚才天赐押他进来,竟然一个字也不说?」
那手下说,「是来不及说。他本来要说的,哪知道会有人丢手雷?不信您看,这还有证据。」
他往地上捡起一个东西,大家定睛一看,原来是一把手枪插在枪套里。
那手下说,「这就是那副官杀廖翰飞的枪,抓住他后被我们缴了械,天赐少爷叫人拿来做证据的。刚才一乱,就丢在这了。」
大司令和三司令只瞅那手下拿起的东西一眼,心里就都咯噔一下。
大司令心里暗暗叫苦,这枪套不正是自己给宣副官的礼物吗,想不到居然成了一件罪证。三司令也心中忐忑,这把枪,正是自己亲手送给干儿的,哪晓得干儿用这枪把廖家的根脉给断了。两人这时,都明白这证据毋庸置疑是出自宣怀风的,那宣怀风杀死廖翰飞的事,只怕也就不假。
大司令很是烦恼地皱起眉说,「廖家死了廖翰飞,这事可不容易交代。」
白老爷子经历事情多了,这时也觉得事出意外,沉默了好一会,才凝重地开口,「别想着交代了,这交代不了。居副官,派人盯着廖家,给各地发急电,要大家做好准备。」
又沉重地叮嘱几句,吩咐居副官去办。大司令和三司令也不敢耽搁,忙到外头去找各自心腹,把局势变化说了,命令做好警戒。忙乱一番,又回到饭厅里来向父亲报告。
白老爷子听了,慢慢扫了他们一眼,叹道,「这场仗是在济南城里打,还是整个山东打,就看今晚了。明年……明年只瞧这一带,又添多少坟头罢。」
众人不料一顿热热闹闹的团年饭,吃出一个又一个意外,事到如今,局势竟是完全失控,谁也不知道说什么好,除了白老爷子,都是呆立。既不知留在这里做什么,但要说离开,却又说不出口。再说,现在离开,难道还有闲心回房休息?终归要心绪不宁,倒不如留下来。
白老爷子兀自出了一会神,似乎想起身边儿子们还站着,便吩咐说,「别站着了,都坐下。」
大司令他们坐下,对着眼前一大桌山珍海味。这是为了过年准备的,可谓不惜工本的盛筵,不想一口未尝,就让闪光弹震了一个碟翻锅倒,汤流汁淌,现在热乎乎的香喷喷的汤汁已经冷了,极恶心地凝结在桌上,让人瞧着心里更难受。
大司令便吩咐听差,「把这些收拾了。」
白老爷子说,「收拾它干什么?」
大司令低声说,「父亲晚饭还没吃,收拾了这些,叫他们再做热的来。不管外头多少事,总要先填饱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