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返地球(第2/2页)

我似乎没有了情绪,不害怕、不着急也不关心,甚至连饥饿感都没有。在返回地球的这段时间里,是我活在世上的其他时间无法比拟的。我时而感觉自己在一种绝对的永恒中恒久地静坐下去,就像莲花上的神仙一般;时而我就觉得旅程中遇到了某种停顿。若是按地球上的时间来计算,这段时间都有好几周了。我一直在漂浮的状态下思考,抱持着一种无限自由的心情,我思考着自己活着的目的,思考着自身的存在和秘密。我感觉到自己在无限变大,甚至失去了各种官能,只是在群星之间漂浮。我一直在想着这个问题:地球之渺小,地球上生命的无限渺小。

我究竟是谁?这个问题萦绕在我的脑海,我对自己产生了极大的怀疑。假如是这样的话,那么我根本瞧不上贝德福德这个家伙,他虚伪自私,平庸浅薄,我和他只不过是偶然相识而已,我想和他断绝联系。我以前还认为贝德福德是个相当了不起的人,在我的眼里,他很有能力,可是现在,贝德福德在我看来不过是在很多事情上蠢得像驴的人,他不仅是驴,还是驴的后代。我在回望贝德福德的成长轨迹,看到了他的童年,他的学生时代,他的青年时代,以及他的初恋。我在看他,就像是在看一只蚂蚁。那段时间里我还是保持着某种程度上的清醒的,而且那种感觉我至今仍无法忘记,我很是怀疑以前那个自信的我是否还能够回来。不过当时我在思考以前的自己时没有感到丝毫的痛苦,这大概是因为那时候的我没有觉得自己是贝德福德,也没有觉得是其他什么人,只是有一种不寻常的想法。我没有必要为贝德福德身上的缺点而感到不快乐,我只不过是漂浮在太空中而已,他的缺点跟我有什么关系。

这种奇怪的信念纠缠着我,为此我不得不与它对抗了一番。后来我又特意回顾了一下自己以前生活得快乐的一面,那些让我获得能量的感情。假如当时能够想到一些痛苦的感觉,我想那种要和贝德福德断绝关系的想法就会终止。不过我无法做到。贝德福德正走在路上,他要去参加大学的考试。他在巷子里奔跑,后脑勺上戴着一顶帽子,衣襟在身后飘荡。我看到他在人群中穿梭和闪躲,那是和他一样的小小的生物,他向他们点头致意,和他们撞在了一块。那真的是我吗?同一天的晚上,贝德福德在一位女性的客厅里哭泣,他那早就应该洗洗的帽子放在旁边的桌子上。他和那位女士有着不同的情绪和态度。那是我吗?这种分离的感觉为什么我以前从来没有感觉到?我看到贝德福德匆匆地去了林普尼,他要写剧本,还和穿着衬衫制造球状物的凯沃先生打了招呼。又看到贝德福德去了坎特伯雷。我真的无法相信那就是自己。

到现在我还觉得之所以会看到以前的自己,是因为当时我处于一种极度的孤独之中,而且几乎失去了重量,完全没有抵抗的意识。那是一种幻觉。为了让自己清醒过来,我让自己往球状物的壁面上撞去,两手紧紧地握在一起,甚至狠狠地掐自己。后来我又把灯打开,拿着那份刊登着劳埃德船新闻的报纸重读上面的文字。我阅读那几条真实的广告,那个要出售自己Cutaway自行车的人,那个拥有财富的绅士,以及那个因为太穷而不得不卖掉刀叉的女士。这些人都是真实存在的,新闻也是真的。我告诉自己:你是贝德福德,这是你所在的世界,你必须回去,那是你日后的生活。虽然这样挣扎着,可是还有另一种声音在告诉我:看报纸的是贝德福德,不是你,你不是贝德福德。

“他妈的!我不是贝德福德的话,那我是谁?”我嚷嚷着。

这个问题没有得到解决,我甚至真的以为我是一种什么超越时空、超越世界的物种,这真是非常奇怪的想法,但又十分模糊。我觉得贝德福德不过是一个我透视外界的小孔,我借用他来观察世界,他还真是个可怜的家伙。

无论如何,我都必须承认贝德福德跟我有着某种联系,这联系还相当紧密。不管我是谁,也不管我身处何处,我都要感受他所感受到的各种欲望和压力,同样要感受他的快乐,分担他的忧愁,这种状态一直要持续到他去世为止。那么,如果贝德福德死了,又是怎样一种情况呢?对于这个问题我是一点经验都没有,所以姑且说到这里吧!

我说这些只是为了表明当一个人离开了地球,或者是与地球个例,那么这个人的感官乃至思维可能会发生很大的变化。我航行的全部时间似乎都在思考这一类奇怪的问题,我孤独而寂寞地漂浮在那个狭小的空间里,对这些非实质的东西搞得稀里糊涂的,我就这样成为了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却又自信过头的人。除了思考我自身之外,其他的一切事物貌似都在远离我,变成了宇宙空间里渺小到可以不提的问题,比如月球上的生物,还有它们那些庞大的机器,以及可怜的凯沃等,甚至连地球也微不足道了。

当我开始感觉到地球的引力把我往下拽之后,我才稍微回过神了点,我的思绪逐渐清晰,我仍旧是以前那个贝德福德,即将踏上地球的土地。我经历了不可思议的冒险活动,性命犹存,正在返回属于我的世界。我的这条生命原本或许会在返航的途中牺牲掉的。然后我开始思考什么时候才是最佳的降落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