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Iridescent Wave虹色浪潮(第8/30页)
“这……恐怕我们不好交代啊。”警官作出为难的样子:“得把这几个人带回去录个供,您看?”
“配合配合,一定配合。”罗锦城点点头,几个喽罗顺从地上前,手腕间被箍上高强度塑料手铐,随着警员撤离。罗锦城朝屋里的陈开宗侧了侧头,似乎是告别,又像是在说,我还会回来的。
他只迈出了三步,像是突然听见有人在呼唤自己的名字,停下,扭头看着病床旁愕然的陈开宗。
那不是声音,至少不是人类耳朵所能感知的频率,从脚下的地板低低传来,一种令人不安的震颤,犹如阿尔卑斯山脉间的焚风,由病房内涌出。他的胸腔被一股巨大力量压迫,呼吸艰难,心脏狂乱跳动,如同有一只手在他体内搅拌脏器,胡乱拨弄它们的位置,太阳穴上青筋暴起,如同无数无形的钢针钉入头颅,他恶心、惶恐、晕眩,双膝一软跪倒在地,猛烈干呕。
眼前的世界似乎在微微抖动,事物边缘模糊,收放七彩光晕,他发现是自己的眼球在无法自控地颤动,但与迎面那扇飘窗玻璃反光震颤的频率并不同步。窗中反射的天空和云朵在极小角度的偏振中获得某种透视深度,频率越来越快,一只黑鸟从镜中飞过,玻璃由病房里往外爆裂,像是被鸟儿击穿,碎片如珍珠般喷向半空,撒落一地。
罗锦城发现地面有血迹,不断扩大,由他的口鼻滴落。他眼角瞥见那些警员同样以各种怪诞姿势与痛苦搏斗,身影模糊缓慢,有如游魂野鬼。
他以为自己会就这样死掉,无端、荒谬、残酷,就像失踪的堂兄一家,像他仍昏迷不醒的儿子罗子鑫。这个家族仿佛被某股邪恶力量纠缠不息,赐予他们财富、权势和机遇,同时在基因里嵌入诅咒,如同浮士德与魔鬼的交易。
这就是现世报吧。罗锦城脑中闪念,一切都是因果业报,杀过的人,造过的孽,如火车钻隧道般呼啸而过,静止画面在高速频闪中运动起来,带着定格动画般怪异的顿挫感,重演他波澜起伏的一生,驶向遥不可及却明亮温暖的彼岸出口。
来世见。他默默向世界道别。
突然震颤停息,一切平静如旧。他的意识降落在坚固的现实世界里。
罗锦城抬起头,努力聚焦视线,穿过破窗和门,他看见丝毫无损的陈开宗,半跪在床头,神情恍惚。在他身前,是犹如守卫般扇形展开的医疗仪器,拖扯着联结在小米身上的导线和接地电源,绷直到极限如同悬索吊桥,多功能监护仪的柔性屏幕已经破裂,波形紊乱伴随大量静噪涌动,似乎历经磨难,呼吸治疗机和除颤器的面板在惯性中晃动片刻,直接解体,跌落在地。
“……是次声波攻击,见鬼……”有人吼叫,有人哀声呻吟。
“请求增援!请求增援!”对讲器中传出高频回输啸叫,刺穿罗锦城疼痛欲裂的脑壳。
受伤警员的身影渐渐具化,轮廓收拢清晰,昏迷不醒的,七窍流血的,慌乱寻找掩体的,求援的,像一场毫无逻辑可言的闹剧。
罗锦城抖落头上身上的玻璃残渣,抹去脸上血迹,摇晃着起身,再次进入特护病房,标着“ICU”(Intensive Care Unit)的LED灯由门顶坠落,被电线悬在半空,绿光闪烁晃动。他要验证一个近乎荒谬的猜测。
他在仪器围成的防线前停住了,似乎提防着这些无生命的机械会随时苏醒,扑咬向他。然而没有发生,它们只是静静地立着,闪烁残缺的光,发出运转不良的噪响。陈开宗所处的位置避开了驻波的覆盖范围,没有受到肉体损伤,但他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变吓得不轻,表情木讷,手足无措,只是下意识地用身体护住床上的小米。
“是她。”罗锦城说。
陈开宗看着他,身体僵硬,面露惧色。他的恐惧似乎不仅仅来自这暧昧二字,更在于其背后潜藏的巨大想象空间,他的逻辑与直觉在瞬间紧张交锋,难分胜负。他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罗锦城试探地向前踏出一步,再一步。没有事情发生。当他即将穿越仪器防线的瞬间,只听见几声清脆的裂响,所有导管、电线和面罩从小米身上悉数扯脱,在形变张力的作用下甩向罗锦城,如同几道白色长鞭,在空气中滑出轻快的摩擦声。
罗锦城早有准备,侧身低头躲过攻击,那些导线扑空后颓然落地,如同丧失了神经冲动的触手。他看着陈开宗,表情复杂,却已经不敢再靠近病床一步。
突然间,陈开宗像是遭了电击般弹身而起,与病床隔开距离。
那原先如死木般僵直不动的少女身躯,竟然传来些微柔软的震颤。陈开宗与罗锦城这一对前一分钟还不共戴天的仇敌,此时脸上竟流露出极为相似的表情,那是一种混杂了恐惧、怀疑与期盼的复杂情绪。此时此刻,他们或许在意识中达成了微妙的共识,这个被叫做小米的垃圾女孩,早已超出了他们,甚至正常人类所能理解或想象的范畴。
小米苍白而伤痕累累的脸孔抽动了一下,右侧嘴角轻轻扬起,仿佛一个神秘而危险的微笑,涟漪般瞬间消逝。她的眼睑微微颤动,似乎随时都可能睁开双眼,再次凝视这个冷酷而不可理喻的世界。陈开宗等着,手心紧攥,湿透。那颤动持续了数十秒,或许是几分钟,对于房间内的两个人来说,却像是永远。
颤动停止了,半透明的眼睑如同粉色花瓣紧贴在透镜状眼窝。陈开宗与罗锦城几乎同时长出了一口气。
三秒后,颤动再次开始。
9
斯科特钻出出租车,将The North Face防水冲锋衣的拉链拉到尽头,又往下紧了紧帽檐,掩藏那张过分突兀的白人面孔。他快步走上清晨的码头,避开兜售海鲜杂货的小贩和扑面而来的鱼腥味,在密集穿插的渔船和舢板中搜寻着什么。
很快他找到了目标,一艘刚刚靠岸卸货的破旧快艇,船身漆体脱落,露出斑驳锈色,如同一尾久经搏杀的衰老白鲨。船夫用方言大声吆喝着搬运工,清空的船舱略略浮起,在漂满垃圾的水面随着碎浪摇晃。
斯科特跳进船舱,甲板发出闷响,船夫怒目而视,正欲发作,却被塞到鼻子底下的钞票噎住咒骂。
“油够不够。”斯科特用蹩脚的普通话问道。
“你要去哪里?”重复几遍后,船夫终于听懂了他的怪异口音。
“海上。随便转转。”斯科特作出无所谓的表情,随意环视一周,没有人注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