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漆器(第4/5页)
她摸到自己的后脖颈,掌心一接触到自己脖子后细腻的皮肤,就感觉十分的粗糙。粗粝的感觉,仿佛是一团麻纸一样,刮得她脖子生疼。
沈声默怔了怔,看向自己的掌心,发现自己的掌心,特别是右手的掌心,叠上一层又一层厚厚的老茧,细皮嫩肉是毫不相干了,这双手,看上去特别有年龄感,像老人的手。
在漆器髹饰中,有很多次打磨推光的程序,为了达到最好的效果,是不能用机器打磨推光的。因为用机器打磨推光,会造成胎体上留有回旋,看上去不好看。可人不会。
人是最精密的机器,手动的、人为的打磨推光,可以达到最好的效果。
也正是在一遍遍,一年年的打磨推光中,她拥有了一双长满老茧的手。
这双手一点也不纤细,甚至也不好看,但是充满了一种力量感,那是一种属于劳动的美。相信不管是谁,看到这样的一双手,都会感觉亲切,因为它背后代表的是多年的劳作,这是离着自然与泥土最近的一双手。
皮还嫩的时候,磨掉了一层皮,起了血泡,但也没有时间好好养,就继续工作。渐渐的,磨掉的皮越来越多,最后就长了茧。
爷爷说,这一层茧是一种证明,它就是保护她的武器,比任何手套都管用。
只要她一直勤快,茧就会一直跟着她,除非是严重的伤口,不然这层茧就是最好的保护壳,能保护着她,不让她痛。
沈声默无声的笑了笑,动动自己的手指,感受它的灵活。
这确实是一双很灵巧很美的手。
也确实像爷爷说的那样,这双手的知觉是不够敏感的,想来在做漆器的过程中,这种钝感是合适的,太敏感,一点痛就让她移开手的话,说不定会毁掉整个作品。
正在此时,在后院里一间偏房里,传来一阵“哗啦”的声音,好像又什么被打碎了。
紧接着,传来一个女孩的低喝声:“沈宋宇,你够了!”
接着,房间内的动静就安静下去。
只是隐隐传来一阵抽泣的声音,听上去不太美妙。
沈声默挑了挑眉头,丝毫不意外,因为她知道发生了什么。
工作室除了工作的地方,还有别的起居地,现在就是属于起居的地方,而刚才好像起了争执的人,一个是她的侄女沈丝丝,一个是她的侄子,沈宋宇。
这两个人,都是这个寒假才刚刚来到这儿的。两人刚刚小学毕业,经历了小升初的厮杀,正在历经漫长的暑假。
他们的家长,也是沈声默的哥哥们,就把孩子送到沈声默这儿来,说是要度假,实际上要让沈声默看看,这两个孩子谁能有点资质,可以跟她学点技艺。
现在的时代,已经和爷爷的时代完全不一样了。
爷爷那个时代,学这种传统技艺,就是死路一条,看上去就是想不开,疯子才学,真正的聪明人,都经商赚钱,发大财去了。
现在学好了,就是传承人,就是老师,是有身份地位,被人尊敬的。
既然家里有这样的条件,当然就不能流外人田,先看看自家的孩子能不能学。
不得不说,哥哥们的做法实在自私自利,实在不足为人称道。
可原主答应了。
原因无它,原主发过话,说这一生只与她的漆器过活为伴,不会结婚,也不会收养小孩,她没有那个精力,投身家庭,或者抚养一个小孩长大。
现在这个时代比起爷爷那时候,是好上了许多,可培养一个心智健全的小孩的成本,也高了许多,原主想尽可能地将自己的时间和精力全都交付在漆器事业上,没有半点组建家庭的打算。
但漆器髹饰需要找一个继承人。
怎么着也是要找,原主便先答应了哥哥们的请求,把两个小孩接过来,先看看情况再说。
毕竟,她实在是太像要一个能继承她的衣钵的继承人了。
这也是沈声默要做的事。
帮原主找到合适的继承人,将这份手艺传递下去。
两小孩一男一女,年纪相差不大,性格却相去甚远。
来的第一天,看到那些散发出莹润光泽的漆器,沈宋宇惊叹不已,说着要学要学,一副要长住下来,学都不上的架势。女孩沈丝丝倒是没说什么,只是睁大眼睛好奇的四处观望,显然也是被工作室里的作品迷惑住了,但她比沈宋宇安静许多,也不说话,就静静看着,湛亮的黑色瞳仁里,流露出好奇与沉迷。
看到他们眼睛里的光,沈声默就仿佛看到了当年的原主。
同样也是用这样惊叹的目光,打量着爷爷的作品。
一晃好多年过去了,如今也轮到孩子们来看她的作品,然后露出同样的痴迷的神色。
漆器这种物件的美,果然是不分年龄和时代的。
只是小朋友们恐怕不知道,漆器的美,是要用汗水来堆砌的。
它的美丽背后,要付出不仅仅是技艺这么简单的事情。
要知道,原主用了十几年,才学到了她爷爷所有的手艺。而这背后付出的艰辛和努力,是常人无法想象的。
带着孩子们玩了一天,次日,沈声默就开始工作了。
工作室里的大漆用完了,她向附近的漆农订了一些生漆,等着氧化使用。
沈声默知道,这生漆可能成为这两孩子接触漆器的第一道开关。
虽然之前已经千叮咛万嘱咐,说第一次接触生漆的人都会过敏,孩子们也点点头,表示理解,他们一点也不怕。
可是第二天接触大漆后,他们就被肿成猪头的自己吓哭了。
女孩是,男孩也是。
两人抱着头不知所措,又难受,又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他们一开始就没理解沈声默口中的过敏到底是什么意思,他们还以为只是像春天吸入了路上的柳絮打个喷嚏那样,哪想到,这次过敏的症状会这么严重。
两个小孩,两张原本白净的小脸现在都肿了,看不出原来肤色的颜色,皮肤下许多红丝,看上去可怜极了。
偏偏,去医院还没法去。
就没人不对大漆过敏的,没有。
这是想传承漆器技艺,必须走过的一道关卡,没有例外。
沈声默说:“以前也有人想要来学艺,说什么不管多苦多累,都可以忍耐下来,我答应了,甚至没收学费,但这第一关,他们就挨不住。”
“你们想想,再决定要不要留下来。”
这是沈声默留给两个小孩的选择题。
说时候,有点欺负小孩了。
因为基本上,十二十三岁的小朋友,还没吃过什么苦,他们现在的生活,又那么舒适,沈声默实在想不出他们有什么理由能坚持下来。
因为这个大漆过敏,当年的自己天天对着水盆,照着自己,看着肿成猪头的脸,再次哭成猪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