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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一成咳了半声,安慰道:你别怕,很快修好,听说这电梯这么停着有几回了,没关系的,我们很快能出去。你......你别怕,啊?
胡春晓忽地笑了:怕?我才不怕。我什么也不怕!
乔一成有点尴尬:哦哦,那就好。
他转过身去,对着电梯壁发楞,上面模糊不清地反映着他自己与胡春晓的身影,象水里的倒影儿似的。
忽地,乔一成听到低低的抽泣声,他转过身,发现,真的是胡春晓在流眼泪。
胡春晓说:我什么也不怕,我一定要混好。你知道吗?我们家,房子老挤的,转个圈儿都会碰着人腿,不过那又怎么样呢?我们姐弟几个照样个个学习成绩优异,照样都上大学。我从十岁就学会把破的内衣穿在里面,省下钱来买好的外衣。我妈教我的,她还老对我说,什么也不怕,大不了打回原形,我们的原形就是那样,再差也不会差哪儿去了。
乔一成不知说什么好,掏出手帕子递过去,半旧的蓝格子大手帕。
胡春晓接过去,大力地擤鼻涕,递回手帕的时候,胡春晓突然对乔一成灿然一笑:我知道,咱俩的情况差不多的,对不对?
这笑容太象乔一成的妹妹们了,有点傻,有点倔头倔脑,叫懂得的人疼爱,乔一成的心为胡春晓的这个笑容而微微一动。
胡春晓说:我看得出来,你跟他们,是不一样的。你,我,我们将来都会好的,比他们谁都要好。
这个奇特的电梯里的三十多分钟,让乔一成与胡春晓有了一种隐密的亲近,他们时常会隔着人群交往一个会意的眼神,乔一成也常会在自己的办公桌上发现一份早点,冒着热气,乔一成也会回敬一些女孩子们喜欢的小零食,塞进胡春晓桌子乱堆着的书与报纸稿纸下面。
他们神不知鬼不觉地一天比一天亲密着,可是,都没有捅破窗户纸。
胡春晓大约是不想捅破,而乔一成是觉查了她的那点不想的心思,于是自保似地,也不去捅破。
乔一成想,也好,不捅破也好,至少,还有个退路。
她有,他也有。
失了业的乔二强二十二了,开始在各处做临时工,每份工都做不长,这两年,用人单位都越来越看重了一纸文凭,这恰是二强最缺的。一成也想过送他去电大再读点儿书,弄个大专文凭,奈何二强实在是读不进书去,也做了罢。
乔二强成了职业临时工,他甚至在一所小学里任过一段时间的临时校工,负责浇花,打扫,分发信件书报杂志,偶遇停电时摇着一个大大的铃铛。
年青的乔二强,象被雹子打过的小白菜,颜色还是青的,只是内里冻伤了。
乔三丽二十岁了,与王一丁顺利地在发展着。一丁也顺当地满了师,成了厂子里小有名气的机修工,很有几个小女工对他抱着相当的好感,然而一丁的眼里,只看得见乔三丽,发工资时,左手拿进来,右手就交到三丽的手里。三丽替他安排好,交家里多少,存起多少,一丁连零用都不要,说是反正天天与三丽在一起,要买点什么都有三丽做主。三丽成了厂子里年老年少的女性们羡慕的对象。唯一叫她有点焦心是的,她们厂的光景不象早些年那么好了,工人们之间传着,似乎是有什么台湾商人要买下厂子。
然而这也没什么,三丽想,她有一丁,就什么都够了。
乔四美十八岁,也有了一份工作,在街道的一家印刷厂,说是做印刷,其实并没有印刷的机器,只是从大的印刷厂里接了活儿,把一页一页的书稿折好,装定。乔四美成天混迹于家庭妇女当中,变得更加嘴碎,常要惹乔一成生气。
那天四美从厂里回家,真碰上难得早下班的乔一成,乔一成一见她,不大的眼睛瞪得如铜铃一般大:乔四美小姐,请问你穿的这是什么?这个不是内衣吗?你如今就穿着这个上班?
三丽在一旁冷笑道:可不是,穿了好些日子了,就避着大哥的眼,欺负大哥早出晚归。
四美不敢与乔一成对嘴,只冲了三丽道:你懂什么?这叫内衣外穿,最新潮的,你不懂就别乱说,跟你的出前一丁过好小日子吧。
这一年,商店里有一种方便面,叫出前一丁,是四美常拿来打趣三丽的。
一成说:我不是卫道士,也不是老古板,但是我告诉你乔四美,你要再穿着这么伤风败俗的衣服招摇过市,我就打断你的腿!
四美不敢对嘴,只一个劲儿地翻眼睛。
乔四美依然坚持着一个老主意,将来,一定要找一个最英俊的男人做男朋友,那英俊的男人必定眼界宽阔,剑胆琴心,绝不至因为她的稍为新潮一点的穿着而大惊小怪。
乔七七十二岁了,勉强上了初中,齐唯民在这一年也离开了那家杂志社,考入了母校校读研究生,报道的那一天,他正弯着腰填表,忽地有人在他的背上拍了一下。
齐唯民回头,看见一张美丽的灿烂的笑脸。
是常征。
常征笑得弯腰说:你好啊,小七他哥。
常征丰厚的长发是天生的微卷,在脑后扎成马尾,她面色红润,皮肤细腻光洁,眼睛乌黑明亮,嘴唇如同花瓣,她是齐唯民从小到大见过的,唯一一个可以用花来形容的女性。
那一年,常征也是刚刚从大学毕业,考上了这所大学的研究生,与齐唯民不同系,勉强也算得上是师兄妹。
齐唯民从此时常帮常征做一些重活,两个人起先是在食堂不期而遇,后来就约好了一块儿吃饭。齐唯民替她打饭,她就替齐唯民打汤,两人总捡一张靠窗的桌子坐着吃饭,常征说自己热爱肉食,总是让齐唯民替她吃掉蔬菜,后来齐唯民便替她准备一个饭后的水果,一个苹果或是梨子或是桔子,说,既然不爱吃蔬菜就要多吃水果,以免缺了维生素。常征有一床极厚实的棉被,里外全新,水红色的苏州真丝被面,漂亮得不得了,拆了洗过一次之后,常征把被面重新缝上,可是睡了没两夜,被子全散了,裹了一头的棉絮。齐唯民见了奇怪,常征说,她不好意思把被子拿回家,会被姐姐笑话,拉了齐唯民到她宿舍里,齐唯民一看那被子就乐了,那被面只被粗针大线地浅浅地缝在棉胎上。于是齐唯民说要替她重新缝过,并且告诉她,针脚要下得深,得和棉胎牢牢地缝在一起。
常征看着这个年青老成的男人低着大大的脑袋,熟练地替她缝着一床被子,他的领口洁白,半旧的外套上散发着洗衣粉与阳光的味道,手指甲剪得短而干净,裤子也是半旧的,却有清晰的裤缝,常征知道那是用一个大的糖瓷茶缸灌上热水烫好的,他也这样替她烫过衬衫与裙子。常征又想起,她曾经有一盘好不容易翻录来的英语磁带,可是就在第一次用时便被她粗心地弄得绞了带,那天她急着去上课,就把那卷得乱七八糟带子交给齐唯民,等她下了课时,他递给她的,就是重新整平卷好的一卷带子了。他是这样一个妥贴的人,仿佛日子里所有的皱褶都可以被他熨平了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