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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头子过去于他们,不过是一个父亲的名份,可是他的死,却成就了他做为一个父亲的实质。

屋子里那样地静,只听得七七低低的断续的几声抽泣。

丧事在乔一成来了之后有条不紊地展开了。

有件事犯了难。

乔家的几个儿女们竟然找不到乔老头子的一张近照来做遗像,三丽与四美翻箱倒柜地,把老头子那几个木箱子找了个遍,在最破最旧的箱子底夹屋里,总算找到了一张。

那是半年世纪以前,老头子年青时的照片。照片上,老头子不过二十岁左右。

照片早就泛黄,脆得不像话,拿在手上索索作响,似乎随时要碎成片片。乔一成小心地把照片托在手里,只看了一眼,便觉得天灵盖上一线凉气直贯下来。

他知道乔七七像谁了。

相比之下,七七的眉目更良善温软,但是那眼睛,那鼻子,微微笑着时嘴角的纹路。

漫长的岁月,有着敦厚的无情,巨掌如同搓橡皮泥似的,竟然可以把一个人毁成这种样子。

乔一成的心里真是拔凉一片,那个困扰了他三十年的迷团终于散开了,迷团后面是豁然呈现的真相,这真相藏得这样久,生生隔离了他和他的亲弟弟。

也罢,乔一成想,反正现在也弥补不了了。来不及了吧。

来不及了。

殡葬馆的车来了,工作人员把遗体抬了出去。

乔一成走在最前面。

有风,忽地吹开乔老头子脸上盖着的白布,别人都没有理会,只有乔一成一人,看见了白布下,乔老头子的脸。一成伸手替他掩上脸上的那白布,指尖触到他冰凉的石头一般僵硬了的脸。

这是这父子俩人最后的最私密的一次接触。

殡仪馆的车子开走了,扬起一团细灰,在窄细的巷口缓了速度,慢慢地,一寸一寸地终于挪了出去。

一下子就远了。

曲阿英这一会儿,才放声痛哭起来。

老头子两天以后火化。

乔一成带着弟妹们出来的时候,有人迎上来。

那人说:我,我开车来的,来接你们。这里叫车不大容易。

是戚成钢。

四美过于讶异,竟然失去了反映,还是三丽寒喧道:多承你费心。你,现在又开出租了吗?

戚成钢巴巴结结地拉开车门,边说:啊,我把书店盘掉了。还是开出租吧。跟人家合开,我是白班。不累。

葬礼过后,四美还是跟三丽回了家。

有一个晚上,那么晚了,三丽看四美屋子里还亮着灯,走过去看,四美呆坐在床上,披了条薄绒毯在身上,她的女儿小姑娘戚巧巧早依着床里侧睡着了。

三丽说你怎么还不睡?

四美忽地问道:姐,我怎么心里老觉得有点怪。老头子,说没就没了。我最后一次去他,那个样子,好像还是可以拖得一时的,哪晓得第二天就没了。

姐,四美隔了一会儿接着说:我是听说,曲老太,那些天一直在催着老头子办了结婚手续呢。老头子好像也答应了的。怎么就说没就没了呢?

三丽的脸藏在灯光的阴影里,半晌才答:人哪,哪里说得准呢?别想了,睡吧。都过去了。

三丽长长地叹了一声,都过去了。

四美熄了灯,在黑暗里睁着眼想了半夜。

不知怎么的,想起来久远久远的一件事。

老头子那个时候赌了钱回来,是习惯给自己带一份宵夜来吃的。有时是一碗辣油小馄饨,有时候是一份豆芽回卤干,有时是一个五香茶叶蛋。从来都是他一个人自己吃的,就有那么一夜,四美起夜,拖了鞋子,睡眼朦胧,小狗似地闻着香,寻到老头子的屋门前,从半掩的门向里张望一下。老头子怕是手气好,这一晚特别地和气,招了手叫四美进屋,拿小碗拨了几块回卤干叫四美吃,四美一下子喜得觉头都飞了,呼呼地吃起来,老头子冲着她笑。

四美忽然地,就想明白了。

这个没有父母心肠的老头子,自私了一辈子,突然地,就这样,赔上了自己的老命,无私了一回。

四美在一片黑暗里突然捶打着床板压着声音,哭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