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陈酒烫浊秋(第3/3页)
他的身体被在宫中的七年拖垮,留下了严重的后遗症,几乎要靠着药罐子吊命,流水般的军医进来,也看不好他的身体。
红鸠之毒没有解,他就每夜每夜地睡不着觉,头疼的时候控制不住自己,就把自己的关起来,营帐十米内都没有人靠近——
他甚至为自己打造了一把铁链,一发病就将自己锁在黑漆漆的营帐里。
寒冬腊月的时候,边塞的军营里在过春节。
只有被铁链锁住的青年,一整夜一整夜地忍受着痛苦。
一直到天光大亮之时,雪花从营帐的缝隙里面飘进来,青年抬起头来,那修罗般的纹路爬满了他的半边面庞。
可是这一次没有人为他遮去风雪,他触碰雪花的时候,缩回了手指。
就这样,三冬如梦影过去。
比起传闻里面的杀神,他更像是一个天地间飘荡的孤魂野鬼。
没有家人、没有爱人、没有牵挂,热闹不入耳,人间喧闹也吵不到他。
除了无边的、幽深的孤寂。
他从不相信任何人,任何人也不能够接近这个传说中的暴君。
渐渐地,有人说他天生重瞳、面有修罗纹,其实不是救世主,而是魔星转世,所以才长长久久地戴着黑斗篷,遮住那魔星的标记。
也有人开始说他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疯子,对金人狠,对大庆人也狠。
就是这么一个病疯子,带着三军横扫了南下的金人,一路将铁骑杀到了汴京的城门下。
在最后一场击退金人的战役里,因为皇帝突然发兵从背后包抄,陈秋的军队被困在了大山里面,缺少粮饷和供应,困了三天才得到了后续的救援。
也是在那三天的时间里,红鸠之毒发作,他杀了很多很多的人……不仅仅是他的敌人,还有战友。
他将自己跟随多年的军师埋葬的时候,军师奄奄一息之时还在安慰他,让他别愧疚,他们并不怪他。
弹尽粮绝的时候,他们很多人本也活不了了,或许在饥饿中死去会更加痛苦一些。
只是,他这一生得到的善意太少太少,多年来仅存一息的善意,也被自己亲手葬送。
青年浑身鲜血地来到了汴京城门之下的时候,他双目赤红,整个人都陷入了一种浓重的杀意当中。
黑色斗篷的青年亲手杀掉容妃的时候,她凄厉地诅咒他——诅咒他是个永远被抛弃、没人爱的可怜虫;诅咒他就算是富有天下,也享受永世孤寂。
他的红色纹路,就是天降的灾星。
在诅咒声里面,他来到了永嘉帝的面前。
永嘉帝哀求他,告诉他,他只是受到了容妃的欺骗,所以才以为他是秦皇后和其他人苟合的产物。他将当年的真相和盘托出——他不过是做了一个帝王都会做的事情,不过就是鸟尽弓藏、奸人挑拨的老套戏码。
他哭着回忆着他以前的时候,到底有多么爱着他这个儿子,他是多么骄傲地喜欢着他这个儿子。
高高在上的皇帝,还在小太子儿时给他骑过大马、带他看过无数次的烟花,他试图证明着自己,以前也是曾经爱过这个儿子的。
他来到了永嘉帝的面前,凝视着自己昏庸的父亲,一刀插在了他的心脏处。
他的动作狠厉,面无表情。
他一刀又一刀,将这个仇人彻底杀死,然后一下一下地擦着手里的血,却怎么也擦不干净。
他神经质地想要擦掉满手的鲜血,却看见鲜血变成了纹路,刻进了他的血肉里。
匕首当啷地掉在地上,这个年仅23岁、空前年轻的帝王,竟然有一瞬间的茫然。
八岁的时候被废,在皇宫里苟延残喘了七年、在外漂泊了七年,当一个人以仇恨为动力活着,他人生的全部意义就是仇恨,等到大仇得报地那一天,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也就死掉了。
可是为了这刻骨的仇恨,跟随他多年的兄弟们被他杀死在了冰天雪地里,唯一的知己也死在了边关。
他们不能瞑目的眼睛成了他永久的噩梦,容妃的诅咒如同逃不开的爪牙,他无法解脱,也不想解脱。
仿佛是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仿佛终于看清楚了自己丑恶的样子,开始自虐式地用地狱的焰火惩罚着自己。
小说里,陈端以为,暴君是为了折磨他才没有杀掉他,让他流放。
其实那个传说中的暴君却是听说了他和自己的爱人相濡以沫、感情很深,暴君撑着下巴笑。他这辈子都不知道“爱”为何物,所以他暂时放过了陈端。
等到他索然无味地发现“爱”不过如此之后,就兴致缺缺地杀掉了陈端。
爱啊,是暴君一辈子都稀缺的东西。
仿佛容妃的诅咒真的成功了一样,他坐享盛世繁华、也坐享无边的孤独。
他恍惚间,觉得自己已经死在了永嘉末年。
姜小圆一直保存着那副幽灵的模样,飘荡在空中,看着重光帝的一年、两年、三年过去……
乱军杀入了城中的时候,熊熊燃烧的大火突然间烧起,在火光里面,暴君笑着举起来了酒杯,和虚空中不知道是谁碰杯。
他像一只漂亮得令人目眩神迷的蝴蝶,折断在了燃烧的熊熊火焰里。
这一生不能解脱的痛与恨终于结束了。
陈酒烫浊秋,三杯两盏,难解心上愁
人间伤怀事,断雁西风,不复水长流
化为灰烬之前,他抬起头,仿佛看见了空气中不存在的人。
只是火光漫天中,那空气里半透明的身影不过是恍惚一瞬,就彻底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