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第2/3页)
“离开黑尔舍姆之后,你就再没有收藏过东西,对不对?”
露丝当时坐在床上,她沉默了许久,阳光照在她身后的瓷砖墙面上。后来她说:
“记得我们走之前,导师们反复提醒我们说,可以将自己的收藏带走。因此我就把盒子里所有的东西拿出来,放进了旅行袋。我计划一到农舍就找个很好的木箱子放这些东西。但是当我们到了那里以后,我发现那些老生都没有自己的藏品。只有我们这些人才有,这不正常。想必我们大家都意识到了这一点,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可我们从来没有认真谈过这事,对不对?于是我就没有去找木箱。我的那些东西就在旅行袋里放了好几个月,最后,我就都扔掉了。”
我瞪着她。“你把自己的藏品当作垃圾丢掉了?”
露丝摇摇头,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她仿佛在脑海中将每件藏品都细细回忆了一遍。最终她说:
“我把它们都放进了垃圾袋,但我实在不忍心把它们当垃圾丢出去。于是有一次老凯佛斯正准备要开车离开的时候,我就拜托他,把这袋东西送到个商店里去。我知道慈善商店的存在,我都查清楚了。凯佛斯略翻了翻袋里的东西,因为他不知道里面有什么——他怎么会知道呢?——然后他哈哈笑了,说据他所知没有一家商店会要这样的东西。我就说,可是这都是好东西,真正的好东西。他看得出我有点动情,于是就转变了态度。他说了类似这样的话:‘好吧,小姐。我带去给乐施会的人。’然后他又很努力地安慰了我一番,说:‘现在我看清楚了,你说得对,里面都是好东西!’可他并不怎么令人信服。我猜他只是把东西拿走,丢到了什么地方的垃圾箱里。但是至少我不用了解那些。”然后她微笑着说:“可你不同。我记得。你从来不因为自己的藏品而不好意思,你都留着。现在我希望当初也跟你一样就好了。”
我想说的是,当时我们所有人都在尽力适应新的生活,我猜大家都做过后来后悔的事。当时露丝的话让我很难过,但现在为了当初刚到农舍的最初时间她或其他人的所作所为,要去评判她或者任何人,都毫无意义。
随着秋色渐浓,我对于大家的周遭环境越来越熟悉,开始留意到一些早先忽视的情况。比如说,学生们对于最近离开的人那种奇怪的态度。老生们在去大白楼或是白杨农场的旅途中遇到的人物,他们会毫不迟疑地分享他们的趣事;可他们几乎从来不会提及那些直到我们到来之前还跟他们很密切的朋友。
我还注意到一件事——我看得出两者之间有关联——当某个老生出门去“做任务”的时候,大家对此都小心翼翼,三缄其口——即便是我们,也能明白他们是做护理员去了。他们可能一去四五天,但在此期间极少被提及;而他们回来的时候,也没人真的去问他们些什么。我猜他们大概跟最亲密的朋友会私下交谈。但大家心照不宣,都不在公开场合谈论这些外出旅行的事。我记得有天上午,通过厨房雾气腾腾的窗户,看到两个老生离开去“做任务”,心里不禁想,到明年春天或者夏天,他们会不会就彻底消失了,轮到我们小心翼翼,避免提到他们。
但是如果说离开的学生是完全禁止谈论的,那又有点夸张。要提到也就提到了。最常见的是,你会听到别人间接提到他们,通常是说到什么活计或是物件相关的时候。比如,如果落水管需要修理,大家就会七嘴八舌地讨论,说“当初麦克是怎么修的”。黑谷仓外面有个树墩子,大家都称之为“戴夫的树桩”,因为足足三年,直到我们来的几个星期之前,他总是坐在上面读书写作,有时下雨或者天冷都不改其行。也许最令人记忆深刻的是史蒂夫。我们始终也没弄明白史蒂夫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只除了一点,他喜欢色情杂志。
时不时你会在农舍里发现一本色情杂志,或是丢在沙发后,或是埋在一堆旧报纸中。这是那种所谓的“软性色情”,可我们当时不懂得如何区分。我们以前没碰到过这种事,也不知该作何感想。当有杂志冒出来的时候,老生们通常会一笑置之,飞快翻阅,仿佛熟视无睹,然后就丢到一边,于是我们也照此办理。几年之前,当我和露丝一起回忆这些往事的时候,她坚持说当时在农舍里有几十本这种杂志在流传。“没有人承认自己喜欢,”她说,“可是到底怎么回事你是记得的。如果某个房间里冒出一本,大家都假装见怪不怪,没什么好看。可是你过半小时再回来,准会发现杂志不见了。”
总之,我想说的是,每当有这种杂志出现,大家就号称这是“史蒂夫的藏品”中剩下来的。换句话说,任何时候有色情杂志冒出来,史蒂夫都要对此负责。正如我所说,我们始终也没有明白史蒂夫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可即便在当时我们也能看出此事的滑稽之处,当有人指指点点,说“看哪,又一本史蒂夫的杂志”时,听出话中些许的讥讽之意。
然而这些杂志让老凯佛斯不胜恼火。有传言说他信教,不仅仅坚决反对色情内容,根本跟性爱都势不两立。有时候他会大发脾气——你能看到他那花白的胡须之下,面皮因为暴怒而鼓胀起一块块红斑——他会满屋子乒乒乓乓地搜查,不敲门就冲进人家房间里,决心要把每一本“史蒂夫的杂志”都翻出来。这时,我们总是尽力去感受他滑稽可笑的一面,但他这样发脾气的时候,其实真的有很吓人的一面。比如,他通常的咕咕哝哝不停抱怨的话突然都没有了,这种沉默赋予他一种令人警惕的气场。
我记得有那么一次,凯佛斯收了六七本所谓“史蒂夫的杂志”,一起拿着冲出门去,到自己车上。我和劳拉碰巧一起待在我的房间里,劳拉的话刚刚逗得我哈哈大笑。这时我看到凯佛斯打开车门,也许是因为他需要用双手来搬别的东西,因此将杂志放在了锅炉房外堆叠的一些砖块上——几个月前有几个老生曾试图搭炉子烤肉。凯佛斯身体前倾,头肩都藏进了车内,在里面翻找了老半天,不知为什么我觉得,虽然说他一会儿之前还那么火冒三丈,他这会儿已经忘记了那堆杂志。果不其然,几分钟后我看到他站直了身子,爬进驾驶座,砰一声关上车门开走了。
我跟劳拉指出,说凯佛斯把杂志落下了,她说:“反正杂志放那边也待不了多久。他又得再敛一遍,下次决定大清洗的时候。”
但是大约半小时之后,当我不知不觉散步经过锅炉房的时候,发现杂志并没有人动过。我想了一下,要不要拿回自己房间去,但又想到,如果杂志在我房间里被人发现,那我就要承受没完没了的嘲弄;而且人们绝不可能理解我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所以我就拿起杂志,带进了锅炉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