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老鼠(第3/8页)

主实验室后方是两间动物实验室,加起来长度与实验室一样。第一间在南侧,是老鼠实验室,没有窗户,面积大约二十八平方米,靠三面墙壁都堆着两米高的鼠笼,笼子是亮晶晶的橘色,上有黑色斑点。这一间老鼠实验室跟所有动物实验室没有两样,里面弥漫着湿报纸与粪便的臭味,还有潮湿毛皮特有的霉味与海藻味。每天晚上,同事都会用消毒剂刷地板,但只会让室内原有的臭味更浓烈,浓到仿佛要渗进墙壁里去。紧邻老鼠实验室的是关狗的实验室,面积几乎是老鼠实验室的两倍,但弥漫着一样的臭味,墙壁一样是锈色,铁笼也相同,只不过最上面那排已经顶到天花板。狗笼大约有三十六个,每个都很小,面积大约零点二平方米,所以那些狗无法站起来(基于某个理由,通常都是猎犬),整天都必须侧躺着或者蹲下,前脚张开,好像喝醉了似的,体态十分不雅。此外,十来个较高的笼子,留给猴子使用——我们虽然固定会用到猴子,但使用频率毕竟不高,不需要特别安排一间实验室。我对这些实验室印象最深刻之处是里面毫无声息,但在被抓出笼子或者换笼子时,老鼠会疯狂地尖叫,群狗则是哀鸣。除此之外,它们大都沉静无声,瞪着自己的爪子发呆等待。只有猴子会抱怨聒噪,没事也会整天尖叫。因此实在很讨人厌,不仅臭味浓烈,会把东西弄得乱七八糟,不过它们自然是比较有价值的实验样本。

我大多数时间负责老鼠。帕顿进行的长期实验之一,是让老鼠受到各种病毒感染,借此诱发癌症——但实际的实验范围我并不知道,这也很奇怪,我虽然被委以重任,但他们显然认为我不是很重要,没必要知道自己每天在做什么事。例如,开始时我照顾十二只老鼠,每个编号的笼子里各一只。接着,我把混进某种病毒的生理盐水注射到每只老鼠身上。然后开始必需的等待:每天测量老鼠的体重、身长,观察它们,是不是看起来精神不济?食量与水的摄取量正常吗?身上是不是开始长什么奇怪的瘤?(实验的目的就是要让它们长瘤,但是我未曾碰过。)我把结果记录在笔记本里,帕顿可能会拿去看,但从来没有。无聊的工作让我开始胡思乱想。“十二号白老鼠,”我曾这样写道(那些老鼠都是白的),“脸色惨白。鼻子与脚掌:昨天的是像康乃馨一样的粉色,今天变成玫瑰粉。个性:愚钝。”(它们都是愚钝的吧,毕竟是老鼠。它们每天做的都是老鼠该做的事。)某个时间点过后,大约三个月,这些老鼠会被杀死、解剖,然后再弄另一批新的来做实验。

我还挺喜欢杀老鼠的。令人惊讶的是,杀死老鼠的方式很有限:下药所需时间太长,也太过昂贵;直接淹死实在太惨,手法也太无聊。(总之,不管使用上述哪种方式,都会把我们需要研究的组织破坏掉。)教我怎样下手的,是乌利佛。做法是抓住老鼠的尾巴,把它提起来,像玩弄套索一样拿起来转圈圈,直到它头昏脑涨,头部往两侧歪来歪去。接着把老鼠摆在桌上,用手按住老鼠耳朵后方的头部,另一只手抓住老鼠的尾巴,把它拉起来。轻轻的啪的一声,脖子就断掉了。有时,朱利安·汤波和我会站在老鼠实验室中间那张长桌的两侧,双手同时各抓起四五只老鼠摇晃转圈,一批一批地弄死它们。那是令人满意的差事,让那一天跟其他日子不大一样,虽然毫无章法、进展与意义,却有一点小小的真实成就感。

接着,我会把老鼠拿到主实验室去,摊在桌面上,四脚朝天。取出每只老鼠的脾脏(小小的,看起来美味无比,肉多味美,大小跟西瓜子一样),放在装有一点生理盐水的培养皿上。随手从身边那一叠充满弹性的细铁丝网里,拿出一张,剪成一小片一小片,每片六平方厘米。拿起一片,用火消毒后,用它来摩擦脾脏,把一滴细胞悬液挤到另一个培养皿里面。脾脏当然柔软多汁,像鹅肝一样,必须小心处理,只能对着铁丝网片轻轻摩擦,稍微施力过猛就会把脾脏挤爆,喷得手指上满是黏黏的黑色肉泥。这个动作重复几遍,或是直到脾脏变成汁液状,接着用滴管把肉汁吸起来,挤在显微镜下方查看,把每毫升肉汁的细胞数量记录下来。

就像我之前强调过的,这些实验的重点不只是证明癌症是由病毒引发的(请注意,我在这里的措辞并非“癌症是否由病毒引发”。史密斯似乎深信他的理论牢不可破,这有可能是他自己太过骄傲,又或者他误信某位科学作家——这本身就是个矛盾用语——说他的理论牢不可破,才会铸下大错。他的实验室对于证明他是对是错没有兴趣,费区、布拉柴维尔与其他人只想进一步了解他所有假设的具体内容,不想管假设的对错),也为了确立培养细胞的程序。例如,假如有人能证明X癌症是由Y病毒引发,那么他就必须制造一种能够杀死癌细胞的疫苗。(我的说法虽有过度简化之嫌,但与实际情况也相去不远,当年不仅医界这么想,整个科学界也是:制造炸弹,往讨厌的家伙身上一丢,那讨厌的家伙就永远消失了。)

他们曾要求我重复一个跟肾脏有关的实验,因为肾脏出现畸形的状况比较好辨认——例如,比脾脏容易辨认。我取出老鼠身上的肾脏(肾脏的纤维比脾脏还多),切成一块块,放进试管里。再把那些肾脏碎块用一层层愈来愈细的细网过滤,直到变成黏黏的单一细胞层。然后,用生理盐水与一种叫作胎牛血清的营养物(当然,这是一种有助于生长的营养物)来破坏肾脏细胞组织,最后放进平底的消毒培养瓶,用三十七摄氏度的温度来培养细胞。细胞悬液会附着在瓶子的表面,细胞聚在一起,形成一个个扁平的星状群集。等到培养出大量单层细胞后,就可以将病毒注入细胞。几天后,把培养瓶里的所有东西都放进离心机,分离出上层液(也就是非细胞的部分),那就是疫苗了。

总之,这是他们的想法。老实说,这种方法在当时看来合理且合乎逻辑。现在回想起来,也许有点太合理、太合乎逻辑了,不过,这种理论为真的可能性比当时流行的其他理论还高——尽管不久之后,我就会学到一个道理:看来可能性最高的,未必是最正确或最值得斟酌的。通常都是那些看来很奇怪、不大可能的理论,才会让你一再仔细检视、特别关注,因为你发现那种理论背后的原创性是如此吸引你。

当时我才二十四岁,工作是让狗感染病毒。我把各种病毒注射到狗的肾脏里。当时大家对器官移植非常热衷,没过多久,我真的开始动起了手术,只不过手术对象是狗,而且我可以在无人监督的情况下进行,地点就在狗的实验室里(有时帕顿会走进来,用阴沉的脸色看着我,好像不知道我是谁,也没有权利开口问我,不说一句话又拖着脚步走出去了)。我把狗的腹腔剖开,将动脉绑起来,接着缝合伤口。几天后,那条狗出现肾衰竭的迹象,开始呻吟哀鸣;它的尿液看来黏稠有毒,多油的尿液一大颗一大颗慢慢漏出来——我再度把狗麻醉,把衰竭的肾脏取出(如今已变成一大块瘀血晶亮的蓝色死肉),然后把已注入病毒的另一条狗的肾脏移植到它身上。我把两条狗的伤口都缝合好。捐肾那条狗的遗体被我焚化掉,接受肾脏的那条狗也很快就死了,但我不确定其死因是肾脏感染了病毒,还是我开刀技术太差。我观察它,把它渐渐死去的过程记录在笔记本里。等到它确实断气,我便取出我想研究的器官,保存起来,留待进一步分析,然后将它的遗体火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