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九间小屋(第2/25页)

当然事实证明,这又是另一段事后让我觉得应该更加注意的插曲,而且我也更努力地回想每个姿势与叹气的动作,但是在事件发生时,我在做白日梦,我只注意到了村庄与森林之间的边界有多整齐,树木就那样突然不见了,而且就跟在场所有人一样围绕着整片空地,仿佛村庄是一座圆形露天剧场,而我们是演员。我真希望当时我能转头看看那些群聚在我们后面的妇女和小孩,但我不敢。

所以,我只是看着一只野猫大的小野猪,它在我们开会地点后面的泥土地上玩耍。它的年纪一定很小,因为它还没开始长獠牙,眼睛大大的,小脸湿湿的。它正在跟自己玩游戏,在森林与村庄之间的界线前后跳来跳去:跳一小步,它就进入了人类社会,再跳回去,便回到了森林里。往前跳,往后跳,往前跳,往后跳。轻而易举。我没办法不去注意它,每每目光离开不久,又会回到它身上。

这个村庄有个令我不安之处,但直到那天晚上躺在棕榈叶席子上睡觉时,我才意识到是什么。

不管那一次会谈的内容是不是在谈判,总之他们谈了很久,久到我们都感到天色变暗,气温变凉,听到后面的孩子低声吵着要吃晚餐了。在那个当下,对话戛然而止,三位村民跟我们四个人都站了起来,法阿和塔伦特朝他们三个微微点头,但他们并未回礼。然后,我们回到梦游者身边,三位村民代表则回去跟其他男人谈话,妇女开始拍打小孩,回到各自的小屋拿准备晚餐的食材。

感觉情况不怎么妙,我们一群人坐在那里,仍在森林的边界上,向导们把玛纳玛果与卡纳瓦果传给大家吃,而几米之外,整个村子仍照常过活,好像我们不曾来过似的。塔伦特短暂地来到艾丝蜜跟我身边,向我们保证一切都很顺利。“我们可以留下来,至少暂时可以。”他说,“把他们喂饱后,我就跟你们讲清楚。”

那一餐实在令人难以下咽,我感觉到发出嘎吱声响的玛纳玛果滑进喉咙后,似乎会卡住,然后变大。有几位妇女终于把那只动物从火堆上取下(此时已完全焦黑,背部皮肤已完全碎裂飞走),换上了一大片摇来晃去的红肉,上面布满漂亮的白色肥油。烤肉味(事实上是火本身的香气)使得水果更难以下咽,最后我把水果放下,让品尝美味肉品的记忆充塞嘴巴与心里,满足味蕾:包括肉的咬劲。如果我愿意,可以在嘴里嚼个几分钟,每嚼一口就会有一点血水渗出,让舌头感觉一点单宁酸的酸味。她们没有烤很久(只烤到红肉变成棕色),接着其中两人把肉从火堆上拿下来,摆在一大片蕨叶上,男人跟小孩跑过来徒手扯肉,直到把肉撕下,拿在手上吃了起来。接着,她们又把一片较小的肉摆到火堆上,烤完后由妇女们吃掉。

最后,我们花了很久的时间才安顿好梦游者,让他们入睡(他们似乎忘记了刚刚闻到的火味),而我们自己已经累到无法谈话。但就像我刚刚说的,直到我躺在那里,梦游者与艾丝蜜都开始打呼噜,法阿坐在火堆边,背影投射在地上时(他们与村民可能已经谈判好,双方不要开战,但我注意到塔伦特还是不敢不派人守夜),我才隐约意识到那件说不上来的事情是什么:村庄里没有老人。那三位村民代表看起来大约三十几岁,顶多四十几岁。我没看到年纪更大的人。那是一个年轻人的村落。

当然,我提醒自己,我还没有机会近距离观察他们。明天我会更加注意。但就在我开始打盹,快要入睡之际,我听见脑海浮现一个很小的声音,不断追问我:这有何意义?

没有意义,我这样回答。因为我累了。

但即便在那时,我也知道我错了。

“再等一下,我才能解释。”塔伦特跟我们说。当天早上,梦游者被激怒了,特别是穆阿一直对法阿唠唠叨叨,法阿只能伸出双手安抚他。前一天夜里不知何时,法阿与塔伦特一同把他们弄到森林深处。我进入昏暗的森林后走了大概六十米,才循声找到他们。“我必须查出他们感到不安的原因。”他转头对艾丝蜜说,“你可以带那几个女人到河边喝水吗?”

“那我呢?”我问道。

他疲惫地瞥了我一眼。“你可以走回村子里。”他说,“他们已经允许了。”

“好吧。”我嘴上这么说,但对于他没要我帮忙安抚梦游者,还是感到有点生气。不过,话说回来,我也觉得他们有点烦,而且更想到村里一探究竟。

“但是,诺顿……”

“怎样?”

“别激怒他们,好吗?”

“我当然不会。”我向他保证。我可不是随便说说而已。

这时他看着我,本来要开口跟我说话,法阿却叫着他的单名:“波!波!”于是,他转身走了。

回到村里时,我看到大家好像刚刚醒来似的,缓步走来走去,一语不发,脚步蹒跚,但时间看来已经不早:小屋的淡淡阴影投射在地上,气温也升了起来。本来我以为自己的现身会引发某些反应,比如惊慌、疑虑、恐惧,或者至少会引起对我的好奇。但等到我接近时,却没人抬头。事实上,他们似乎暗地里决定了要把我当成空气。我觉得这方面他们的表现实在很厉害,毕竟我出现在村里是一件非常荒谬的事。有个女人手拿着一片肉,与我匆匆擦肩而过,这次她手上的肉是粉红色的,但一样带有蕾丝般的白色油花,接着她把肉放下去,用闷烧的火堆盖起来。另一个女人从小屋中拿出一只装满大颗松球的手编篮子,剥下球果上面的鳞片,就像在拔朝鲜蓟的叶片一样。还有一个女人把那些球果鳞片拿到装水的篮子里浸泡。在村庄另一头,我看见昨天坐我对面那位带头的村民,便举手向他致意。但是他看都没看我,好像我隔着一条忙碌的街道向他挥手,他却假装不认识我一样。他那装模作样的神情让我微笑了起来。

火堆四周的第一圈小屋总计十三间,第二圈则有九间,每一间大概都是两米高,结构是简单的圆锥形。矗立在小屋正中央的是一根高高的柱子,像是棕榈木,七条棕榈叶编成的粗绳以它为中心往外辐散,就像一根“五朔节”的花柱,绳索像缆线一样被拉得紧紧的,用木桩钉在地上。在这松散的小屋上铺着层层相叠的棕榈叶,像是一件大斗篷。斗篷前端交错重叠,只要把一边的叶片绑起来,就形成了出入口。第一圈小屋是睡觉用的,用较多根绳索固定在斗篷外面的是一张张棕榈席子,每张大概一米五长、一米宽。不过,小屋里面空荡荡的,弥漫着干草与泥土的味道。室内空间很大,据我估计,可以容纳两个大人和两三个小孩轻松地睡在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