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三章 紫山(第3/4页)
“我是个好孩子吧?”
我被自己口中冒出来的这句话吓了一跳。
我怎么会提这个问题呢?简直像个小娃娃一样。
“怎么突然这么问?”母亲敛起笑容。
“您快告诉我,在妈妈您眼中,我是好孩子吗?”
“当然是呀。”
“真的吗?”
“你怎么啦,阿健?感觉怪怪的。”
是啊,我也知道自己怪怪的。但事到如今,我怎么可能保持正常?
“您有什么事想让我做吗?您尽管吩咐,我什么都肯做。 ”
母亲摇摇头。“我脑子里装满了回忆。有这些就足够了。”
“可是……”
“快睡吧。”
“我不睡。我怎么睡得着?今天整晚我都会醒着。”
母亲故作沉思状。“好吧。我希望你做一件事。”
“什么事?”
“给我看看你睡着时的脸吧。”
“哎?”
“你不是说什么都肯做吗?”
“说是说了,可是……”
“对父母来说,没有比凝视着孩子睡着时的脸更幸福的事了。”
我很想乖乖地听母亲的话。今晚将是最后一次听母亲的话了。
“可是,我怎么也睡不着啊。”
“我来唱个安眠曲吧。”
“那就更加睡不着了。”
母亲笑了。
我也跟着笑了,抹了抹眼角的泪花。
我又把脑袋靠到枕头上。母亲躺在我身边。我害臊地闭上了眼。母亲竟然真的轻声哼唱起来。和着轻缓的节奏,她边唱边温柔地拍打着我的胸膛。
我忽地全身松弛下来,压在胸口的大石瞬间消失了。我被无比的平静所包围。遥远的记忆复苏了,熟悉的感觉令我忍不住热泪盈眶。
“阿健。”
“嗯。”
“睡吧。”
我睡着了。
3
仿佛自寂静幽深之处,一点点上浮。在一片光芒中,我睁开了眼。
硬硬的床,薄薄的白色毛毯,四周都挂着米色的窗帘。空气中不再有香草的香气,而是飘荡着消毒液的味道。
我用手肘撑起身子,坐了起来。脚步声。窗帘被拉开。出现在我面前的是一个穿白大褂的男人,戴着无框眼镜,脸上挂着夸张的笑。
“你醒了?”
“这里是……”
“是医务室。你在大厅里晕过去了,你不记得了吗?”
我微微点头。尽管我模模糊糊地有点儿记忆,但那感觉就像是梦境一样。
来者是医生吗?这个男人站在原地,双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里,语调轻快地说:“我想应该是极度紧张导致的晕厥。前来送别的人常常出现这种情况。接受安乐死的人都提前喝了药,反而不会发生这种事。”
母亲没有服药。我想说话,却发现口舌不听使唤了。
“请稍等。”
男人说着就走开了。回来的时候,手中拿着一块电子板。他将电子板的顶部对着我,用手指在板子上操作。估计是在读取我的身份卡信息吧。看来,这个男人果真就是医生。法律规定,只有医生和警察可以不经许可就接入他人的身份卡。
“啊,原来你还没有接种人类不老化病毒呀。”他说,目光在电子板上游走,“大厅里镇静气体的浓度是针对接种过人类不老化病毒的人设定的,对没有接种的人来说则太强烈了。你之所以晕过去,恐怕就是这个原因。注意事项里已经提醒过了,你没有看吗?”
然后,医生又不厌其烦地向我解释为什么接种过的人会对镇静气体产生抗药性。但我没怎么听进去。
“对了,我妈妈她……”
医生的嘴角微微抽动。“抱歉,我不了解您同伴的情况。我马上去请负责的人过来。”
我坐在床沿上等待。不一会儿,一个身穿黑色制服的女人来到我面前站定,双手叠放在身前,挺直脊背,彬彬有礼地鞠了一躬,介绍说自己姓安田,是安乐死中心的服务员,我母亲由她负责接待。她长着一张小巧的脸,眉清目秀,皮肤如同白瓷一样光滑白皙。我向她询问母亲的状况,她答道:“仁科兰子女士已经进入设施内部了。她说你们已经道过别了,没有什么好留恋的了。”安田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但依然保持着恭谨有礼的态度。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大概三十分钟前。”
穿过第二道门,进入设施内部之后将是怎样一番光景,很少有人不知道,因为政府公报对此告知得十分详尽,电影《雪旅》中还有生动的描绘。
首先,受死者将在负责接待的安乐死中心职员的指引下,通过手持智能终端中的生体特征识别功能办理各种手续。这时将再次分配镇静剂,并当场服用。法律规定不得拒绝服用。服用之后,进入休息室,躺在专用的椅子上,同安乐死中心专属的特殊心理辅导师交谈,以使心情平静。谈话过程中,镇静剂便开始发挥作用。最后,心理辅导师会问:“可以走了吗?”只要没有立即做出否定的回答,就会被带往处置室。大部分人到了这个阶段都意识蒙眬,无法行走,只能用轮椅推进去。衣服也不用更换。进入处置室后,受死者被皮带固定在处置用的床上,接受镇静剂静脉注射,然后完全进入昏睡状态。
床上的传感器确认受死者完全昏睡之后,会自动将其移动到传送带上,进入被称作“不宽恕者”的全长约十七米的隧道状机器中。这种安乐死装置由美国制造,一般的安乐死中心最多配备五台,但在紫山却有十二台之多。受死者进入其中后,头部将遭到电子冲击波的集中攻击,脑细胞被瞬间破坏,因而丧命。尸体继续在隧道内移动,电磁热焚烧衣服与肉身。五十分钟后出来时,传送带上只剩下灰。
“这么说,妈妈她已经……”
“能有您这样的亲人陪伴最后一程,仁科兰子女士真的非常幸福。绝大多数人都是独自来这里的。”
在安田的指引下,我离开了医务室。走廊里使用了大量的木材,给人以温暖的感觉。走廊很宽,天花板也很高。走廊的远端,可以看见厕所的标志。门被推开,走出一个同安田一样身穿黑色制服的女人。她本想对安田点头致意,但发现我在,就连忙低下头,匆匆离开了。
我见过这个女人。
我同母亲到达云海之上的大厅后,第一个进入大门的就是她。就是那个穿着与她特别相称的素雅连衣裙的女人。
“您怎么啦?”见我停了下来,安田不解地问。
“刚才那个女人,我在大厅里见过。”
安田的眼中闪过一丝动摇。
“她是这里的职员吗?”我问。
安田轻叹一声,道:“她被叫作‘雷管’。”
“雷管?”
“为了解除受死者的心理障碍,需要有人挺身而出,做出表率,这个人就是雷管。紫山这里实验性地引入了这一做法。听说如果效果好的话,还将推广到别的安乐死中心去。不过,因为这项工作所承受的精神负担特别重,所以能普及到什么程度还是未知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