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家 人(第2/4页)

“历史是这样记载没错。”贝莱将手伸进口袋,想找一条口香糖。(多年后,他终于戒了这个习惯,因为洁西一再说,他的那张长脸配上一对棕色眼珠,嚼口香糖就像老牛嘴里塞了一团难吃的牧草,咽不下也吐不出来。)然后他说:“如果你想知道她的观点,我可以替你揣摩一下。她珍惜祖先传下来的宗教,早在希伯来人来到之前,她的祖先早已在那片土地上安居乐业。希伯来人带来他们自己的神,而且,那还是个排他性极强的神。他们觉得仅仅自己敬拜它并不够,还要求势力范围之内所有的民族一起信奉。

“耶洗别是个守旧派,她坚持原本的信仰,不肯改信新的宗教。毕竟,那个新宗教或许具有较高的道德意涵,但是她原本的信仰却比较能抚慰人心。她杀害教士的举动,只能说明她是那个时代的人物。在她那个时代,那是逼人改变信仰常用的一种手段。如果你读《列王记・上》,一定要注意以利亚——这回换我的名字出场了——曾经和八百五十名巴力的先知比赛,看谁的神能够降下天火。以利亚赢了之后,立刻命令围观者杀死那八百五十名巴力的先知,而他们真的照做了。”

洁西咬了咬嘴唇。“可是拿伯的葡萄园那件事呢,利亚。那个拿伯又没招谁惹谁,只不过拒绝将葡萄园卖给国王,耶洗别竟然就找人作伪证,硬说拿伯犯了什么亵渎罪。”

“正确的说法是他‘谤渎神和王’。”贝莱说。

“对,于是他们将他处死,然后没收了他的产业。”

“那样做的确不对。换成了现代,当然很容易处理这样的问题。如果我们的大城需要拿伯的产业,甚至远在中世纪,如果某个国家需要他的产业,法院就能命令他交出来,若有必要甚至可以强制执行,然后付给他一笔他们认为合理的补偿金。可是,亚哈王当年没有这种制度可用。话说回来,耶洗别的解决方式也是不对的,唯一情有可原的是,当时亚哈王被这件事差点气坏了身体,所以她觉得,自己对于丈夫的爱高过了约拿的身家性命。我一直对你强调,她是个忠贞妻子的典……”

洁西气得面红耳赤,立刻站得远远的。“我觉得你真是卑鄙恶毒。”

他充满无力感,望着她说:“我做了什么?你到底怎么啦?”

她什么也没说,便离开了公寓,在次乙太影音层待了大半个夜晚,赌气般地匆匆浏览一部又一部影片,用光了她自己两个月的配额(她丈夫的配额也不能幸免)。

当她回到公寓时,利亚・贝莱仍在熬夜等她,但她并没有再说什么。

后来——很久以后——贝莱才终于想通,自己当天已将洁西生命中很重要的一部分彻底摧毁了。在她心目中,她的名字代表了某种耐人寻味的邪恶,对于她那拘谨的、过度正派的人生而言,那是一种令人愉快的调剂。换言之,这个名字带给她一种道德出轨的幻想,而她相当珍爱这件事。

可是这已经一去不返了。从此以后,不论是对利亚或是她自己的朋友,她全都再也未曾提起“耶洗别”这三个字,而且贝莱还推测,她自己也试图忘掉这个名字。她就是洁西,没有其他名字,此后她签名也一律用这两个字。

几天后,她终于不再和他冷战,然后过了大约一星期,他们的关系恢复了正常,虽然偶尔还是会争吵,但再也没有吵得那么凶。

前后只有一次例外,但也只是间接提到那个话题而已。那是在她怀孕八个月的时候,由于刚刚辞去A23社区食堂助理营养师的工作,突然闲下来很不习惯,她索性以准妈妈的种种想望和准备工作来打发时间。

某天晚上,她忽然说:“班特莱好不好?”

“什么,亲爱的?”正在家里加班的贝莱,从一堆公文中抬起头来。(由于马上要多一张嘴,而洁西的收入又没了,再加上他自己调升外勤的日子遥遥无期,加班自然有其必要。)

“我是说,如果我们生男孩,叫他班特莱好吗?”

贝莱扁起嘴。“班特莱・贝莱?你不觉得听起来太重复了?”

“这点我不确定,我只是觉得这个名字自有一种韵律。而且,等到孩子长大了,随时可以自己选个喜欢的名字放在中间。”

“好吧,我并不反对。”

“你确定吗?我是说……或许你希望他也叫以利亚。”

“于是人们得称他小以利亚?我认为这并非好主意,如果他有心,不妨替他自己的儿子取名为以利亚。”

然后洁西又说:“还有一件事。”但没有再说下去。

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来。“什么事?”

她并未迎向他的目光,但口气仍不失强而有力。“班特莱并不是《圣经》上的名字,对吗?”

“不是,”贝莱说,“这点我相当肯定。”

“那就好,我就是不想用《圣经》上的名字。”

到了今天,也就是以利亚・贝莱带着机器人・丹尼尔・奥利瓦回家那一天,他们结婚已经超过十八年,儿子班特莱・贝莱也已经十六岁(仍未选定一个中间名字),可是算来算去,往事重提也就那么一次而已。

在亮着“男用卫生间”几个大字的双扇门前,贝莱停下了脚步。门上还有几个较小的字体:“IA-IE子区”,而在钥匙缝的正上方,另有一行更小的字:“万一遗失钥匙,立即联络27-101-51”。

一名男子和他俩擦身而过,将一个铝制薄片插入钥匙缝,然后走了进去。男子随手关上门,丝毫没有让贝莱一起进去的意思。其实假如他那么做,反倒是对贝莱的大不敬。根据一个根深蒂固的习俗,在卫生间里面或者门口,男性彼此之间一定要做到互不理睬。不过贝莱记得,当他和洁西交换夫妻小秘密的时候,洁西曾经告诉他,女用卫生间的情形却完全不同。

她总是这么说:“我今天在卫生间遇到了约瑟芬・葛瑞利,她告诉我……”

后来,随着贝莱的晋升,家中卧室的脸盆终于获准启动,洁西的社交生活便打折扣了。或许,这就是阶级提升所带来的惩罚吧。

贝莱说:“请在外面等我,丹尼尔。”他未能完全掩饰自己的尴尬。

“你打算梳洗一番吗?”机・丹尼尔问。

贝莱立刻惴惴不安,心想:该死的机器人!如果他们曾经对他简报过钢穴中的一切,为何不顺便教教他规矩?万一他对别人也这么问东问西,我还得替他负责。

他说:“我要冲个澡。到了晚上就很拥挤,那时候再洗会浪费时间。如果我现在洗完,整个晚上都是我们的。”

机・丹尼尔仍然一脸安详的表情。“是不是根据社会习俗,我应该等在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