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番外 后来的时光啊,那样长也那样短。……(第2/3页)

更重要的是,在那一年夏天,他遇见了她。

刘彻道:“你可知,在你大哥走后,朕为何肯用你?”

“臣愚钝。是因为,陛下念及与大哥的旧情……”

“除了看在你大哥的面子上,还因为她。”

霍光一愣。

刘彻嘴角勾起,是个怀念往事的笑,“时年说过,你会彪炳史册。”

时年。

这个名字已经太久没有被提起了。

但和卫太子身为禁忌不同的是,没有人提起她,是因为知道这个名字的人,都不在了。

三十四年前,她在温泉宫的月夜消失。霍光至今都不明白那晚到底发生了些什么,她又到底是什么人,从何而来,去到了哪里。

好在后来的人生也没有给他太多的时间去困惑和苦恼。

大哥忽然病故,他一夜之间失去依靠,在偌大的长安城里多少次支撑不下去。

但他始终记得她最后跟他说的话,“你会成为一个像你大哥一样彪炳史册的大人物。不要被一时的挫折打倒。”

因为这句话,他才一直没有放弃。

三十年那样漫长,长到让一个莽撞冲动的少年,走到了如今位极人臣的地步。

霍光有些恍惚地想,这世上见过她的人,竟真的只剩下他和陛下了。

刘彻看着霍光,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他沉默半晌,忽然道:“朕今日叫你来,是有两件事要吩咐你。”

霍光忙收回思绪,“臣恭听陛下垂训。”

刘彻却问:“在子孟看来,朕算是一位伟大的君主吗?”

“自然。陛下是千载未有之英明圣主!”

“哦,怎么个英明法?说来听听。”

霍光道:“陛下内定其政、外御其侮,不仅抵抗了匈奴的侵扰,将他们赶到遥远的北方,使漠南再无王庭。其后更是远征大宛,降服西域,收复南越,吞并朝鲜。我大汉疆域前所未有的辽阔,这些便是陛下的功业……”

“但同时,朕也冤死了太子;连年征战,又害得国库空虚,国家千疮百孔,百姓流离失所。这些也是朕的罪过。”刘彻摇摇头,“朕不是听不得真话的人。颁布《轮台诏》,便是认了这些错。”

《轮台诏》是刘彻于两年前下的诏书,在诏书里,他承认自己早年太过好大喜功,征伐太过,决意与民休息,将治国之策从“尚功”改为“守文”。

古来君王,从未有人如此郑重地承认自己的错误,只可惜,一切来得太迟了。

刘彻道:“朕犯下的错,朕已无能为力。只能交给后来人了。”

他一挥手,两名宦官上前,一人捧着一个托盘,上面摆放着两口小箱子。

霍光打开第一个,里面摆放着一卷画。他见刘彻没有阻挠的意思,于是拿出画卷打开。

刘彻道:“这幅图,子孟可认得?”

霍光凝神一看,“这是……《周公背成王朝诸侯图》。”

“是。朕将此图赐予你,你可明白朕的意思?”

霍光脸色一变,“陛下……”

“朕已决定立朕之六子刘弗陵为太子,于朕驾崩后即皇帝位。同时,封你为大司马大将军,与金日磾、上官桀、桑弘羊三人同为辅政大臣,一同辅佐新帝。你可愿意?”

渴盼已久的时刻终于来临,霍光呆了一瞬,才按捺住狂跳不止的心脏,跪下道:“臣谨遵陛下旨意,万岁万岁万万岁!”

“别急着谢恩。朕要你起誓,永远效忠新帝。便如朕赐你的这幅《周公背成王朝诸侯图》,做新帝的周公。若违此誓,天人共诛、满门尽灭!”

君王目光冷厉,霍光立刻以手指天,道:“臣在此立誓,将誓死效忠新帝、辅佐幼主,若违此誓,天人共诛、满门尽灭!”

他心潮澎湃,刘彻听完却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这是第一件。”

霍光会意,又打开第二个盒子。

因为第一件是如此震荡朝野的大事,霍光本以为第二个箱子里会是更石破天惊的东西,谁知打开一看,玄色织锦、赤金凤冠,五彩凰鸟振翅欲飞,里面赫然是一件袆衣。

他第一直觉是这是卫皇后的东西,待发现陛下的目光在触及衣袍瞬间变得柔软时,蓦地想起来,除了卫皇后,他还曾看过另一个人穿这件衣服。

便是那一晚。

骊山温泉宫,那个他永远也不能忘记的夜晚。

袆衣之下还有一件鹅黄色曲裾,外罩薄纱,虽不及袆衣尊贵,但论及工艺精湛却更盛一筹。

两件衣服都保存得很完好,但直觉告诉霍光,那件曲裾的年份应该比袆衣更久。

这两件衣服都已经至少被君王小心珍藏了三十多年。

刘彻也看着箱内。

他曾送过她两次衣服,第一次她没有穿上,第二次她终于穿上了。可最终,她还是走了。

留给他的,只有这两套旧衣。

刘彻说:“朕要你做的第二件事,便是待朕驾崩后,亲自把这两件衣服放入朕的棺椁,与朕合葬。”

霍光压抑住心头复杂情绪,叩首称是。

做完这两件事,刘彻像是终于卸下什么重担,疲惫也随之而来。

霍光重新扶他回榻上躺下,刘彻道:“你就留在这里。朕已经下旨,今日便要移驾温泉宫,你为朕护驾。”

霍光有些惊讶,“今日移驾吗?可陛下的龙体……御医如何说?”

因为皇帝病重、不宜挪动,他连未央宫都没有回,一直住在五柞宫,此刻却忽然说要移驾温泉宫。

刘彻却笑了,“朕的时间不多了。朕想要回温泉宫看看,看看我和她一起住过的地方……这是我如今最后的愿望。”

一个时辰后,帝王銮驾从五柞宫出发。

刘彻坐在车内,听着外面的风声,还有车轮碾过霜雪的声音。

他知道它们正把他带向另一座行宫,那座他为她修筑的宫殿。

在那里,他曾度过人生最快乐的一个月。

她到底还是错了。

她以为与他在骊山的那一个月能让他一偿宿愿、了却遗憾,却没想到反而让他在后来的漫漫余生每每想起,都心痛如绞、追悔无及。

他总是一遍遍从同一个梦里惊醒,梦中是元狩二年的温泉宫,她被一团绿光笼罩,就如那一年的沧池上。

而这一回,他只要往前一步,就可以抓住她,再也不分开。

可他却迟疑了。

头顶是皓大的明月,山高万仞、宫殿巍峨,他立在殿前,如在云端,一低头便能俯瞰万里江山。

这是他的天下。他不能抛下这一切。所以,他不能和她离开。

那一步再也迈不出去。

后来的时光啊,那样长也那样短,几十年就仿佛在一瞬间。

他终于平定了天下。匈奴,西域,南越,朝鲜。

打不完的仗,数不尽的雄心壮志。他那样沉迷,仿佛只要继续,他就还停留在当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