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第2/3页)

刀柄漆黑,雕有逶迤龙纹,刀身狭长笔直,泛起寒光,那是——

识海愈发疼痛,猝不及防的一瞬间,眼前袭来一道似曾相识的白芒。

是刀光。

……有人擅闯她与承宇的新房!

对方出现得毫无征兆,携来夜风阵阵,敲得门窗砰砰作响。

再这样下去,新房定会塌掉。

白妙言下意识抬手反抗,以灵力稳住摇摇欲坠的房梁,可那刀光愈盛、门窗愈颤,她脑中的剧痛愈是难以忍受,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挣扎而出。

屋外的长刀嗡然一震,木窗如镜片碎开。

她有可靠的父亲,无话不谈的密友,真心敬重的长辈……

可细细想来,为何临近新婚大喜之日,她却从未见过其中任何一个人呢?

采朱与青碧从小陪她长大,三人一起逛花灯听曲子,悄悄谈论近日所看的话本子。

采朱想要觅得一位英俊潇洒的如意郎君,声称日后一定要请大家吃喜糖;青碧习惯板着脸,一本正经告诉她,待在小姐身边就很开心。

当白妙言想起她们,却是两张被鲜血浸湿的脸。

青碧以血肉之躯作为代价,拼命护着她逃出婚房,采朱独自拦下杀气腾腾的妖邪,临别前一把抹掉眼泪告诉她:“我不想嫁人啦,其实一辈子陪在小姐身边也很好。”

一定是假的。

她那样深切地爱着江承宇,他怎会——

这些记忆遥远又模糊,她感到茫然无措,骇然后退一步,在白粼粼的刀光里,却想起更多。

厨娘为保护孩子,被一爪刺穿心脏;兄长拔剑而出,身形被数十只怪物须臾吞没;空气里弥漫着血与火的味道,那么多人在哭在跑,那么多妖邪放声大笑。

最后是前院。

爹爹与群妖对峙多时,周身鲜血淋漓,几乎拿不动手中长刀。她哭着上前,却只得到匆匆一瞥的目光。

男人双目猩红,如山的脊梁高大宽阔、宁折不弯,宛如修罗杀神,令见者胆寒。

看向她时,却是无比清澈温柔的眼神。

“妙言,”爹爹说,“别哭。”

她曾经真的很喜欢江承宇。

世上不会有谁比他更懂白妙言的心事,也不会有谁比他更明白,怎样才能使她开心。

那时她像小兽一般依恋在他身边,每日祈祷一生一世,可当记忆逐渐清晰,江承宇的面孔反而变得不那么深刻。

新房剧震,不知从哪里传来碎裂般的咔擦响音,好似铁链断开。

她记起来了。

比起他,还有更值得被她铭记的事情。

那是许多年前的一个正午,她与爹爹一并走在庭院长廊上。

那天日光正盛,屋顶有只懒洋洋晒太阳的猫。父亲打开紧锁的房门时,她惊叹上前。

“这便是我白氏一族自古传下来的宝刀。”

那时候的父亲尚未满身血污,他拥有一双深邃却温和的眼睛,看上去又高又凶,其实最爱笑着哄人:“想拿着它降妖除魔吗?”

她高兴咧嘴,满目憧憬:“想!”

男人轻笑:“它继承无数先辈的意志,总有一天会传到你手里。”

她好奇道:“可爹爹用得很顺手呀,一直用下去不好吗?”

“爹爹总有老了的时候,除魔之路道阻且长,不知何夕便要分离。妙言,莫要恐惧别离。”

父亲看着她的眼睛:“无论身处何地,身为白氏传人,不要遗忘今时今日的本心,也不要忘了……这把刀的名字。”

刀的名字。

脑海中疼痛难忍,如有小刀在不断切割血肉。白妙言捂紧太阳穴,眼中湿润一片,似血似泪。

她听见女孩说:“我怎会忘呢。”

对啊,她怎会忘呢。

咔擦。

记忆源源不断汇入的间隙,耳边传来轰然一响。

婚房刹那之间烟消云散,放眼望去,四周皆是茫茫白烟。

此地不似真实,更像某人的识海。

方才那婚房……莫非只是一道妄念么?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声,白妙言骇然转身,见到一个面目模糊的说书人。

“公子为报灭族之仇,在大婚当日引群妖进犯。小姐哪会知晓此事,可怜毫无防备,被屠了满门。”

说书人一拍惊堂木:“然而即便隔着世仇,公子还是不可救药地爱上了小姐。他为她寻遍千山、踏过九州,蹉跎一年又一年,忍受无尽苦难,嘿,最后还真就找到法子,要与小姐成婚了!”

她默然不语,听那人继续道:“这也算是苦尽甘来,天定姻缘。”

“你觉得这出苦尽甘来的戏码如何?”

说书人嗓音落下,另一道陌生的女音接踵而来。

白妙言速速回头。

来者是个年纪不大的姑娘,瓜子脸,鹿儿眼,偏生眼尾勾出了点儿狐狸般的弧。

与白妙言对视的一刹,姑娘露出和善微笑:“白小姐,我叫谢星摇。”

白妙言蹙眉:“你如何认得我?这是何处?”

“我是谁不重要。”

谢星摇上前一步:“白小姐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你如何看待这个故事?”

屠尽满门、欺瞒蒙骗,只愿将他挫骨扬灰。

她想这般回答,奈何记忆逐一拼凑,白妙言竟说不出哪怕一句话。

她爱他。

温润的夫君,喜庆的婚礼,美满的人生。倘若一切皆是假象,剥开这块华美皮毛,沁开属于她家人的血……

就算江承宇真心待她,建立在血泊之上的情与爱,又价值几何?

“听故事的时候,我一直觉得奇怪。”

谢星摇说:“为什么在这种故事里,深情总是迟迟才来?人家活着的时候不喜欢,死了反而恍然大悟。如果真的喜欢一个人,会迟钝至此吗?”

支离破碎的记忆逐渐复苏,白妙言抬眸,眼尾溢开血色。

“所以我想啊,故事里的这位公子,他究竟喜欢小姐这个活生生的人,还是拥有她、被她爱慕时的感觉呢?”

谢星摇笑笑:“如果我钟情某人,一定希望他能快快乐乐,看见他笑,我也觉得开心。倘若他恨我不喜欢我,我却想方设法将他留在身边——”

她说:“岂不是和街上那些衣服首饰一样,喜欢就要得到,从不理会它们的想法,只管自己高兴就行么?”

更多画面争相涌现,在无边际的刺痛里,白妙言望见绵延的红。

红绸,红月,红色的血顺着长刀淌下,刀光冷寒,映出父亲半跪在地的模样。

他将刀尖深深刺入土地,支撑起整个摇摇欲坠的身体,直至死去,也未曾倒下。

“你说得对。”

白妙言凝视她双眼,良久,自胸腔里发出闷笑:“他不过将那小姐看作一件物品。”

她后退一步,唇角极白,唇珠却透出诡异嫣红——

被咬破的皮肤渗出鲜血,压抑而妖异:“他爱的不是小姐,而是那股年少时求而不得的执念,说白了,他最爱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