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九十六(第2/3页)
十城换停战,理论上没什么问题。
燕国离秦国很远,就算绑着赵国继续打,打下这十城,秦国也不一定能照单全收。燕王喜这么一送,好像是他们白白占了便宜。
可不送秦王偏送吕不韦,这就很微妙了。
“眼下秦、赵联盟,正打着燕国呢。”赵维桢明知故问:“你打算怎么反悔盟约?”
吕不韦勾了勾嘴角,可森森寒意却取代笑意一层一层呈现在脸上。
“叫井忌将军撤军就是。”吕不韦说:“他本为新将,没什么名堂,怕什么?”
赵维桢阖了阖眼。
她竭力维持住平静的情绪,继续问:“吕不韦,你是看不出来燕国在用反间计,还是真的利欲熏心?”
吕不韦轻笑出声。
他好似不屑,也好似懵懂。笑过之后,吕不韦甚至歪了歪头,那双清澈的眼眸中竟是展露出几分不易察觉的无辜。
“此事王上肯定知晓。”吕不韦认真说:“秦王不言,便是默许了。我与秦王政有恩,难道拥立之功不值这区区十城么?”
赵维桢睁开双眼。
她看向吕不韦,二话不说,抓起长案一角的水器,径直泼了上去!
吕不韦的瞳孔骤缩。
泼水的动作果断又凌厉,待到他反应过来时,杯中冷水悉数落在吕不韦脸上,泼了他一个彻头彻尾的猝不及防。
这一刻,那野兽终于被激怒了。
赵维桢与这男人同一屋檐下住了多年,连孩子都三岁了,她从未看到过吕不韦露出这般神情。
狰狞、恼怒,往日总是闪着温情与和煦的清亮眼睛此时凸显出的只有凛冽杀意。
吕不韦一把抓住赵维桢的手腕。
他力道之大,几乎要碾碎她的腕骨。男人从头发到面部再到衣襟尽是水渍,水珠淅淅沥沥落下来,显得极其狼狈。
“你——”
“要我真情。”赵维桢声线冰冷,她干脆利落地打断对方:“说我不信任你。吕不韦,你倒是给我一点信任你的理由。如此行事,难道我提防你提防错了吗?”
吕不韦闭上了嘴。
但他一双眼中仍然酝酿着狂风骤雨,那风暴仿佛随时随地能掀起滔天风浪。
但赵维桢没在怕的。
开什么玩笑,当年在邯郸逃命都没怕,她会怕吕不韦!
“我问问你,我出使魏国是为了什么?”
赵维桢继续说道:“一则向魏王讨地,二则行使定好的离间之计。区区万两黄金就换魏无忌和魏王圉关系彻底破裂,你觉得这河间十城,又比万两黄金贵重多少?信陵君和魏王姑且是亲兄弟,你和秦王又是什么关系?
“他喊你仲父,你当真是他血亲不成?说什么拥立之功,即使现在的王是子楚,你觉得他会容忍你坐到了他头上?”
这些话,早在大梁时,赵维桢就盘算好了!
一连串反问劈头盖脸砸在吕不韦头上,比那一杯冷水更令人胆寒。
可是越说,赵维桢越是平和。
“我早在刚来咸阳时就提醒过你,”她又说,“商君一心为秦又如何?车裂。张仪、范雎,指望着秦王又如何?落拓离去已是好结局。吕相国,他们姑且依赖秦国,爱戴秦王,最终也不过是这个下场。而你,一面准备做得罪秦王的事情,一边还想拉拢士人客卿的心,你是想为臣,还是想为君啊?”
当赵维桢道出“相国”一词时,她哪怕是语气平静,也平添几分讥讽。
“现在。”她问:“你清醒一点了吗?”
吕不韦不言。
他一抹沾着冷水的脸,手间的力道放轻大半。男人眼底的杀气也随之隐去。
赵维桢静静看着,甚至觉得有些可惜。
其实他是个很有血性的人,早在先王留下遗诏时,吕不韦才将这一面肆无忌惮地展示出来。
可是比起血性,他性格中的虚伪占据了更大的部分。
因虚伪而贪婪,而不择手段。
赵维桢不介意自己的便宜老公是个小人,但她还是更愿与之直面真实。
“清醒了。”
吕不韦逐渐找回了神智,他前倾的身体重新坐了回去:“谢维桢提点。”
他又不是傻瓜。
要是不知道未来,燕国使臣找上赵维桢,说白送她十座城池。换做是她,她也会心动的。
一时冲昏头脑罢了,但凡冷静想想,赵维桢相信吕不韦能想通其中关键。
也许就是真正的历史上,吕不韦身边没有敢泼他一脸冷水的人。
“我其实不太明白。”
见他冷静下来,赵维桢出言时多少放缓了声线。
她的声音很轻,甚至要比那烛火随风摇曳的声音更轻,几不可闻。赵维桢一面递出帕子一面开口:“那晚你为何如此行事。”
即使赵维桢没说是哪晚,可吕不韦还是懂了。
吕不韦接过帕子,擦去脸上与颈间的水渍。
“不明白。”他问:“还是不想明白?”
“不明白。”
赵维桢强调道:“我想不通你在怕什么。”
吕不韦:“……”
他没有笑。
烛火之下的吕不韦,大半面孔藏匿在阴影之中。没有了折射过来的光芒,那双清亮的眼睛近乎纯黑,极其摄人。
平日里他总在笑,笑得和气且谦逊,微弯的眼尾巧妙地点缀出他面上的无害,好像谁都能踩上一脚,谁都能轻蔑几分。
但当吕不韦不笑时,这细微下弯的眼尾就显现出深沉的意味。
他幸好没有笑。
没有摆出虚情假意的笑容,赵维桢才知道她与他是坦诚相对。
“一无所有时无所畏惧,”吕不韦若无其事地出言,表情近乎冷漠,“当家底越多的时候,就越怕赔个精光。到底是穷怕了吧。”
因而越发谨慎,越发贪婪,越要把眼前的一切都拢入怀中,越发的失去最初的目的与着眼未来的目光。
“维桢问我怕什么……”
吕不韦张了张嘴,却没说出来。
他的视线落在赵维桢的手腕处。那一杯水突然扬起,亦沾湿了她的衣袖。泅透的布料粘连于肌()肤上,一截皓腕裸()露在外。
最开始,吕不韦注意到的就是她这不过三寸的皮肤。
男人无意识地舔了舔嘴唇。
“我不知道。”吕不韦罕见地诚实回应。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
世间有千万女人,但赵维桢就是赵维桢。吕不韦很清楚,若非她有野心、有能力,有着寻常女子比之不及的大胆和动机,他根本不会把她放在眼里。
任何女子都有可能成为吕不韦的妻子,他也不在乎自己的女人是什么模样。
可赵维桢,不管是不是他的夫人,都是无可替代的。
但与此同时,吕不韦也明白她永远也不会为自己摆布。他因此懊恼,愤怒,甚至尝试着逼她让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