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一零二(第2/3页)
嬴政点了点头。
他思忖瞬间,开口:“寡人看子嬴姑娘是在派发纸张。”
赵维桢回答:“是。吕不韦的主意,收了纸张的士人,可写下自己的治国强国之策,若言之有物,可去相国府领百金的赏赐。”
嬴政失笑一声:“倒是仲父的风格。”
二人一前一后,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几句,便步入了学堂内部。
赵姬监督修葺的学堂,与昔日咸阳宫的院落如出一辙,充其量就是大了一些。
眼下还没开课,院落里空空荡荡。赵维桢与少年嬴政伫立其中,院子里还回荡着他们走路的脚步回声。
“那名士人。”嬴政直接了当:“必定有人指使。”
赵维桢一哂。
她一点也不意外。
从怀疑考试舞弊,到斥责女童不可与男童同学,把二者牵连至一处,也算是处心积虑了。
“我办学堂,不在男女、出身设限,迟早会有人出言攻讦。”赵维桢平静道:“甚至是以此污名化我。”
说出身?孔子办学讲究“有教无类”,有这位圣贤在前,利益受到侵害的贵族阶级也翻不出什么花样来。
但他们却可以拿性别指责赵维桢,就像是刚才那般。
嬴政侧头,一双锐利凤眼转过来:“寡人以为夫人早就做好了准备。”
赵维桢轻轻勾唇。
她直视着嬴政的双目。
如今少年人长得已比师长更高了,赵维桢选择与他直视时,再也不需要下蹲或俯身。
二人平视片刻,赵维桢放缓声调:“我自然是早有准备,王上呢?”
嬴政沉默以对。
一句话足以少年明白赵维桢的意思。
那位士人斥责她想培养第二个“赵维桢”入朝为官,是真的。不论从哪个角度来讲,赵维桢都不想成为后无来者的“唯一一个”。
少年国君甚至明白,赵维桢期待自己的回应。
于是他低了低头,颇为认真地说:“早在邯郸时,寡人就曾经考虑过一个问题。”
赵维桢:“什么?”
嬴政:“同为年轻女子,为何夫人就什么都懂、什么都明白,而我的母亲却终日惶惶,总是毫无主意呢?你们二人年龄近似、出身近似,可在头脑方面却是大大不同。”
赵维桢:“……”
回想起邯郸的时候,赵姬还会情急之下打孩子呢。
“那时寡人甚至在想,若是夫人是我的阿母就好了。”嬴政说:“夫人若是我的阿母,我就不用再担惊受怕,亦毋须承受母亲的指责和迁怒。”
说到最后,秦王罕见地用了“我”而非“寡人”。
赵维桢不禁动容。
一句“若是我的阿母”,比秦王政赏赐给她的封地、官职,都更来得真心。
但动容归动容,赵维桢脑子仍然很清醒。
“我不能取代你的母亲,王上。”她感激却也冷静道:“我至多也只能做你的先生。”
“我知道。”嬴政难得地笑了笑。
谈论起亲人的时候,他仿佛默认了自己并非孤寡。
少年人坦坦荡荡:“可后来,我就不这么想了。生活稳定下来,阿母不再害怕,她就不会再无端指责我、放任我受人欺凌。阿母还会主动识字,问我在学堂上,夫人又说了什么关于秦国的事。”
赵维桢故意揶揄道:“这是我的功劳。”
她的语气跳脱,本意为玩笑。但嬴政却是重重颔首:“是夫人的功劳,但我意不在此。”
“王上是指?”
“太后并非生来聪慧,可她也能学着去上进。从惶惶妇人,到今日主持修葺官学。”嬴政说:“既是如此,我想,能为秦所用的女子,理应不止是夫人一人。”
少年国君说到此处,才收敛了眉眼之间的温情。
“若是男子受到教育,可为秦所用,那女子受到同样的教育,又有何不可?”嬴政终于说到了自己的观点:“如夫人所说,夫人并非对男女偏袒,任人唯能,寡人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赵维桢:“……”
嬴政见她不说话,眉梢微挑:“怎么,寡人以为夫人会高兴呢。”
赵维桢还能说什么呢?
她深深吸了口气,抬起双手,深深行一礼:“孟隗谢王上。”
秦王政不是一个拘泥于世俗、传统乃至当世生产力束缚的人,这点赵维桢早就知道。她敢不设限的办学,也是笃定对少年嬴政的了解。
她相信他能从细枝末节方面想明白的,他一直能。
只是,赵维桢不论如何也没想到,少年嬴政竟然是从自己母亲的改变中得出了结论。
那可是赵姬啊,历史上不曾为始皇帝留下任何正面影响,甚而为了情人与私生子而背叛他的赵姬啊。
赵维桢当年根本没想这么多。
她只是于心不忍罢了——同为女性,赵维桢不忍心就这么抛下赵姬,将其视为弃子丢到一边。
最困难最危机的时候,赵维桢还为自己的心软而后悔过。
而仅仅是一名女性命运的改变,竟然能引起一名未来帝王的认知改变。
“无妨。”
嬴政看出了赵维桢的心情,也不多言,只是抬了抬手:“寡人力所能及,但夫人得拿出成绩来。只要人才有用,寡人才不管他是男是女。”
赵维桢苦笑几声:“王上都说了,区区一个蒙学,十一二岁能看出什么来?”
满打满算十二岁蒙学结束,也就是小学毕业的程度,这还没成人呢!
而且就算得到国君的认可,赵维桢也并不乐观。
原因很简单:考入蒙学的女童,实际上只有三四个,而且成绩都不怎么样。
赵维桢无非是仗着知晓历史罢了,可她们呢。
她们只能靠天赋,必须比同龄的男孩子更聪明,更天才,更有主见,才得以杀出重围。
想要培养出第二个“赵维桢”,太难了。
就算她努力了,也不意味着会出结果。
“孟隗定会尽力而为。”赵维桢真诚道:“横竖要试试。”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嬴政接嘴,“夫人好一君子。”
不了吧!
要让孟子知道有她这么个人,不惮于用离间之道祸祸中原,怕不是要气到棺材板都飞起来。赵维桢啼笑皆非:“王上莫嘲笑我!”
而后她又道:“《礼记》有云:人存政举,人亡政息,自古以来皆如此。我只是不希望我的愿景白白浪费掉。”
嬴政闻言侧目:“夫人这话,寡人不苟同。夫人还不到而立的年纪,仲父亦很年轻,怎就说到‘人亡’了?”
赵维桢抿了抿嘴角,只笑。
就因为她还年轻,才要去试试。
也许秦王政不介意用女子,也许他的儿子也不介意,但之后呢?总归赵维桢只有一个人,她无法改变整个时代的社会生产力,也无法以一己之力让秦国彻底现代化,填平男女差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