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一二零(第2/2页)

昔日的同窗,当今都说李斯、公子非虽为荀卿门生,但贯彻的是法家之道。

可李斯觉得他不是。

他走的是国君之道。事秦王,因而秦王想要什么,他就给什么。

李斯本以为韩非是要赞许他的。

但韩非却摇了摇头。

“别做太绝,”韩非轻声说,“留个后路。”

李斯阖了阖眼。

这不是出于理念,而是出于对友人的叮嘱。李斯很明白,韩非下笔极其偏激绝情,他恪守理念、近乎严苛,在他的观念中几乎寻觅不到任何关乎于人性的存在。

但他终究是个人。

因而想要报韩王之恩,因而不愿看同窗走上绝路。

“我知道了。”李斯的脸上依旧维持着平板无波的神态。

他挥了挥手,一并跟来的宦官才后一步步入书房。

老宦官低着头,手中稳稳捧着一尊华美的酒器。

“秦王赐你的酒。”李斯说:“他命我看你喝下去。”

韩非失笑出声。

连公子非的笑声都一如既往,好似他们不在咸阳,不在秦国,仍然身处简单的学堂。直至宦官将酒器送到面前来,韩非才止住笑声。

他拿起酒杯,静等宦官倒酒。

清冽的液体于杯中摇曳,韩非凑近一嗅,浓郁酒香扑鼻而来。

“秦酒浓厚,”他感叹道,“确为好酒。”

李斯到底没忍住,撇开了头。

他手中仍然捏着韩非的上书,李斯的表情不变,手却是死死地捏紧了纸张,直至手背、指节的青筋分明可见。

韩非举起酒器——

就在李斯屏住呼吸的那一刻,嘈杂的脚步声破门而入。

突如其来的声响让韩非一惊,抬起头来。李斯同样循声看过去,触及到熟悉的面孔。

吕府的管事魏盛带兵站定,他扫了一圈室内,视线停留在韩非手中的酒器上,挑了挑眉。

“相国有命,既韩国投降,在韩使臣、质子一律收往的大牢关押。”魏盛道:“一切等韩王入秦之后再说。”

说完,他向韩非行礼,而后一抬手:“公子,我不动手,您自己请。”

韩非这才放下酒器。

“谢相国。”韩非说。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僵硬在原地的李斯,而后怎么把酒器拿起来的,又怎么风度翩翩地放了回去。

之后韩非迈开步子,与李斯擦肩而过。

魏盛待其走后,再向李斯行礼告退。

直至所有人都离去,偌大的室内空空荡荡,只余李斯一人。他猛然回神,绷到最后一刻的心弦彻底放松。李斯顿觉双腿一软,直接跪在了地上。

太好了。

还是太糟了?

他也不知此时的心情究竟是庆幸还是遗憾。

…………

……

同一时间,吕府。

不管驿馆究竟如何剑拔弩张、沉重冰冷,吕不韦的府上依旧一片其乐融融。

堂堂相国奉王命养伤,在家咸鱼到那叫一个不亦乐乎。赵维桢找到后院时,他正左手举着沙包,对远处文茵笑道:“我数到三,一、二、三——”

数到“三”时,吕不韦作势往左侧丢出沙包,文茵当即扑向左边。

但真到关键处,他的手臂却是猛然一停,一个假动作,沙包丢到了右边。

精致的沙包刚好与文茵擦肩而过,正中用红线扯出来的球门。

文茵气得直跺脚:“阿父耍赖!”

吕不韦洋洋得意道:“公子非著书有言:兵不厌诈。连这都不懂,文茵还说长大后要上战场打仗呢?不得被六国将军耍到团团转!”

说完,他接过德音递来的字。

“等会再玩。”吕不韦好生劝道:“我先给你阿姐看看字。”

一旁围观的赵维桢:“……”

怎么说呢,感觉不是在逗女儿,是在逗猴。

赵维桢哭笑不得地上前:“你倒是把公子非的论著都看了?”

吕不韦一边浏览着德音的字帖,一边开口:“此人有大才,不能为秦所用,确实该杀。”

赵维桢挑眉:“既是如此,你劝王上留他做什么?”

关键是,还劝成了。

历史上的韩非可是死了个透心凉,他死的时候,吕不韦也早就因遭秦王政忌惮而自杀而亡。

但赵维桢想,如今历史变动,决计不因吕不韦活着那么简单。

他没有必要非留韩非不可。

“韩王都要入秦了,”吕不韦头也不抬,“公子非死与不死,根本不会改变什么,而且……”

“而且?”

吕不韦这才放下了宝贝女儿的字帖。

他一双明眸闪过几分残酷,但脸上却依旧噙着温和谦逊的笑容。相反的情绪出现在一张脸上,比单纯的负面情绪更显冰冷。

“不韦觉得,”吕不韦好声好气道,“王上也需要一名商君。”

“你的意思肯定不是需要一名熟读《法经》之人。”赵维桢侧首。

“我的意思是,”吕不韦笑道,“王上需要一名大势平定后,以死平息众怒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