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第2/3页)
国师虽然双眼已盲,沾墨提笔的动作亦迟缓,却当真像谈太傅所说的那般知觉灵敏、与常人无异。只见他挽袖落笔,下笔极准,不过一息,一个饱满周正的“顺”字便写就于了纸上,端的是一气呵成。
搁下了笔,挥手使风将纸上墨迹拂干,又将红纸交予了一旁的太监,要他展于殿中众人一览,国师这才回首“看”向了皇帝,似带着几分玩味地道:“……我、不能视、物,不知这‘顺’、字,写得可、好?……”
话音落下,皇帝终于找回了自己话音与动作的掌控权,心内几欲崩裂,后背都渗出了些冷汗,僵直地往后靠了靠,终也只能“顺”着他道:“……甚好。”
国师便似十分欣慰地点了点头,“……那、就好,也不枉、我的、一番苦练……”
皇帝心中惊魂未定,无话可说。
殿下众臣赏过那“顺”字,接连叫起好来,口中称赞连连,不少人还起了身去看,谈笑间多盼望皇上能将这字赐下来予他们——不管谁得了这国师所写的“顺”字,沾沾福气,想必定当能一帆风顺,平步青云!
毕竟宫宴,旨在君臣同乐,禁忌颇少,有老臣夸着夸着,便借着酒兴走至了国师近旁,带笑恭敬道:“陛下说今日是好日,不知国师可否借今日这好势头,给下官看看……咳……这个,来日的运势?”
此言一出,一呼百应般地,又有数人跃跃欲试地踱了过去,满是兴致高涨。
国师却半点没觉不耐,亦不觉这相命之举似是贬低了自己的身份,只怪笑了一声,哑声与众人道:“……莫、急,慢来。”
皇帝兀自饮酒,殿中歌舞不歇,大殿那头,谈秦二人仍坐在原位上未动。
秦念久眼带探究地望着那边聚集成堆的人群,窃窃与谈风月低声道:“……我怎么看人皇实则并不怎么敬重这国师呢……”
……且那国师的脾气看起来未免也太好了些,这样逆来顺受的。
“人皇地位崇高,撇开宗门人不说,既是万人之上的存在,”谈风月满不在意地浅抿了一口杯中的酒,“本就合该对宗门修者多有不喜,哪还会‘敬重’一个瞎了眼的痨鬼。”
“是么……”秦念久弄不懂朝廷与修者间的弯弯绕绕,听了便懵懵点头,又转身小心地拽了拽一旁正闷头吃菜的谈太傅,一指那边正围聚在国师身畔的数人,不解地问道:“他们如此劳国师替他们相命,不会冒犯到国师么?”
……毕竟此举于修者而言,便是将他们等同于那些江湖术士了,说冒犯都是轻的,说是折辱都不为过。
“不会不会,一直都是这样的。”谈太傅咽下一口汤羹,笑答:“国师虽然形容怪异了些,为人却随和,遇上这类小事一向来者不拒。只不过国师先前常于国师塔中闭关,少见他人,因而臣子想找他相命也无门。也就是近两年啊,宫中隔日便设夜宴,国师也会出席,这才——”
“……原来如此。”秦念久点点头以示了然,又问:“那他……算的可准?”
“那当然!”谈太傅嗔他多余一问,“别说是来日的运势了,只需让他摸一摸人的手腕,连这人今生几何都能断出来呢!”
……人各有命,今生几何哪是这么好断出来的。谈风月在旁静听着,只觉得他这是在夸大其词,转念一想又觉着若是借用禁术,或许能做到也不一定,不禁有些迷惑。
毕竟泄露天机可是要遭……也是,他已施了诸多禁术,也不差“泄露天机”这一条了,债多不压身么。可他又为何要替臣子摸骨相命呢……当真心善随和如此?
秦念久同样琢磨不透国师此举究竟缘之为何,三言两语应付完了谈太傅,便又转眼看向了国师那端——
却是一眼心惊。
只见那两个作太监打扮的小叶子竟正借着传菜斟酒的动作,逐步向那国师身畔靠近。
都还没摸清楚对方的底细呢,可别走近让他察觉了啊!秦念久着急忙慌地连扯了谈风月好几下,示意他看那两个正在国师身侧探头探脑的小叶子,压低了声音气道:“……太子就没跟他们说切记勿要打草惊蛇么!”
事态尚不明朗,谈风月亦觉得那两个叶姓少年此举有些不妥,皱起了眉头,暂且安抚他道:“无事,我看那两兄弟中的弟弟性情较为沉着,有他在,该是不会出什么岔子才对。”
像是为了驳他的话一般,他的话音才刚落下,就见那边忽有一阵骚动,是国师猛然起身,一把拽住了那两个叶姓少年的手腕。
电光石火之间,谈风月及时按住了欲要暴起前去救人的秦念久,纪濯然亦拉住了身侧的傅断水,不约而同地用眼神与二人道:“先勿妄动。”
……
——故人重逢,会是怎样的一副心境?
徐晏清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因为他已没有可再重逢的故人了。
但此刻的他拽着那两个少年的手腕,却明白了这个问题的答案——是彻骨裂心的恨意。
心知太子找了援兵来对付他,他虽目不能视,却能感知到今夜宫宴上多了几道探究的、敏锐的目光……宗门人。还能是什么人?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并不惧有宗人找上门来,却独没想到还有此等意外收获——
当年他以禁术逆命,身死后一年方才复生,观世一宗已不复存在,他的毕生心血……他的铸剑心录亦不知所踪……
……可怜他呕心沥血研制出了剑灵化形的方法,还未来得及切实试过,竟这般被人偷学了去!
……那人的一对灵剑,一柄斗剑“惊天”,一柄术剑“伴云”……竟这般流落在恶人手中……徒留给皇都一对空壳双剑来作国宝设阵镇国!
……想他蛰伏在宫中多年,试了那么多法子来祭剑,都没能让那对双剑重泛灵光……关隘竟是在这处!
他格格收手,一双空洞的白瞳似泛起了层异样的光彩,直捏得手中二人痛哼出声。
事态急变,到底还是叶云停较为沉着,于慌乱中挤出了一个笑脸来,扮作受宠若惊的样子道:“……我们二人身份低微……也能有幸让国师替我们相命吗?”
“……呵、呵……”
还不是动手的时候……
国师死抓着他们的手,指腹沿他们手腕寸寸划过,嘈哑难听地笑,“……剑、灵化、形……可笑……可笑……”
他的声音太过模糊难辨,字音又都黏着在一起,叶尽逐全然听不清他正在说些什么,只被他摸得头皮发麻,再忍不住,猛地向回一抽手——
不想国师却顺势松开了他们,重新坐回了位上,如同他方才当真只是在给他们相命一般,看也不看地冲仍呆愣在原地的二人摆了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