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六章(第4/5页)
他一只少年小鬼,本正是无忧年纪,却要教他接连面对死别生离,何其残忍。谈风月同样不敢看他面上神情,忍不住将他愈搂紧了些,久久才松开,道了声:“好。”
被搂紧的一刹,几有热泪就要冲出眼眶,三九死死攥着前襟,不让自己落下泪来,直至身后倏然没了声息,是仙君依言离开了,为他留下了一片清净。
一点点地,直至谈风月走远了,直至胸膛中又有弱弱心跳声响起,他仍是没有动作,心中有满腔话想要倾诉,最后也只能低低吐息出声,“鬼君……”
再度闭了闭眼,憋回了眼眶中的热意,他道:“那日在国师塔里——”
溪贝全村皆被整修过一遍,就连通往神殿的道路也被拓宽了不少,已非那时模样。同一条路,与那时一般,谈风月轻摇着银扇,缓缓走着,身后却不再跟着那面貌骇人的罗刹私,身侧也没了那持伞的人——
三九不在身旁,他罕见地任低落写满了眉梢眼角,每一步都走得疲累至极。
他无能,枉为修者,护不住他心爱之人。他无用,枉为仙人,招不回他爱人魂魄——甚至无法长留在一只小鬼身旁,要惹得小鬼心伤。
而去往仙宫……
他顿住脚步,举目远远望向了前方那已焕然一新的九凌天尊神殿,一阵出神。
……待那人回来后,却找不见他,又会作何感受?
他不是他,他不知。
他只知道他无法不这么做。
——也因他无法,所以只能这么做。
无不消沉地轻轻叹了口气,他稍压下心间纠葛,头疼地捏了捏鼻梁。别的一切好说,就是三九……还得托那傅断水——
几乎是随他起念,袖中忽地有东西一挣,荧荧亮起,一声鹤鸣,继而响起的是傅断水那熟悉的冷声:“风使。”
“……”
这人莫不是真有言灵?怎么每每提到他、想到他,他都会巧巧出现……谈风月心感莫名地蹙眉瞧着眼前这打断了他一腔愁肠的纸鹤,几欲摆手将它攥毁,又终是无奈将银扇一收,同时敛起了面上外露的情绪,应道:“怎么?”
傅断水那厢面色却是一贯的沉静,丝毫没被身旁正奔忙的宗人所干扰,只垂眼看着手中一张墨色未干的素宣,对纸鹤道:“昨日风使所托,再寻招魂之法一事,我已命各宗门人齐力翻寻,相信近日便能有所收获。”
“……是么。”
在青远待了月余,世上术法,真不知还有哪样他未曾试过。知道他不过是好意,想要他不要着急,再多留待一段时日,谈风月嘴唇微动,终是没凉凉说些讽刺,只简单道:“傅仙尊有心。”
纸鹤那端便又道:“还有昨日提过的猜测……风使说过,哪怕有一丝可能,也要一试才好。我请星罗宗各弟子占星求算,查出数个地方有鬼怪正化形,兴许与秦仙尊心魂相关,可以过去探查一番。即使无关,也可诛邪利民,添作秦仙尊的功德。”
既已打定了主意,便是已定下了心,再难转移。谈风月不为所动地以单字应他:“嗯。”
并不在乎他这满不以为意的敷衍,傅断水自顾在纸鹤那端点了点头,依序报出了记在素宣上的地名:“外海垂远、涧川、竹隙……”
谈风月左耳进右耳出地听着,脚步不停地向那曾破落、曾有罗刹私作祟、曾是他与那人今生缘起之处的神殿走去,所过之处清风徐徐。
流风起伏,铺遍大地。
远远那头,三九抱膝坐在檐上,看着院中枝上被风吹得摇摇欲坠的白花,只低低自语了一句,便又怯怯咬住了嘴唇。
温热日光、拂面的风,远远传来的读书声、满目风景、腕上跳动的脉搏、鼻间呼出的气息……那样真切,像一双双手拥着他,拖着他,搅动着他的忐忑,拨弄着他的动摇,想要将他留下。
是,若他听从仙君的安排,不再多问其他,只安心长留此处……有何不好?可以不惧宗门,可以自由来去,可以……以活人的身份,生活,成长,老去——而不再是一缕早亡的无定游魂。
可……
自厌无比地狠狠咬痛了自己的下唇,他眼中一霎漫上了雾似的凄楚,终于鼓足勇气再度低低开了口:“那日在国师塔里……”
明知鬼君此刻根本听不见他的话,可他却仍是说了下去,像是在说给自己听的,“那日,情况那样危急凶险,鬼君为我……为了救我……”
割下了一缕心魄予他,维系住了他即将消散的魂魄,教他免于魂飞魄散——
眼角,隐隐有水光闪动,他便一次又一次地眨眼,“可我一直不敢说出来……其实那时,我贪生怕死,根本没想要替鬼君挡下那一剑,也……不愿替鬼君挡下那一剑。不过是那契符自带的命令,我没法抵抗……”
——若他有令,你得听命于他;若他有难,你得舍命救他。一切皆因最最开始,他应下了那声“我愿”……
既是说出了口的承诺,便总要做到,方才不愧为人,无愧于心……对吧。
苦涩无比地抿了抿唇,他强忍着泪意,紧紧按着心口,轻声说着:“我……一直都很自责,当时为什么要犹豫,要迟疑呢?明明鬼君待我那般好……于是我便常常在想,要是再重来一次,要是再有机会,我一定会主动些……”
风弄枝梢,繁花纷落。
望着那朵白花悠悠坠地,他自嘲地扯起嘴角,垂下眼去,终于落下了泪来。
“……可眼下又到了这样的时候,我却还是犹豫,一点都不从容…… ”
……
流风徐徐回转,吹拂得神殿前那人一身青衣似要化云。
纸鹤中仍喋喋地传来傅断水的声音,将一列地名从天南报到地北,谈风月听在耳中,只觉着无味,正要迈过神殿的门槛,却听他道:“之后便是红岭山城近处,有一村落名曰溪贝……”
谈风月不由一愣。
他此时此刻正身处溪贝,怎可能会有异怪出现而他却未能发觉?
蓦地,大脑空白了一霎,似有落雷劈过,使他模糊意识到了什么,“……你说什么?”
傅断水那厢似是有些意外,稍顿了顿,方才不确定地重复了一遍:“红岭城郊,溪贝村?”
几乎是压着他的话音,谈风月神色惊变,顷刻化风,撇下纸鹤回身卷去——
——可又怎么来得及?
他总是迟一步。
在他回身的刹那,恍似平地起惊雷,远处有数股常人所不能见的狂风骤起,交织着旋冲向天际,一道金色光辉自风眼处乍现,如潮水般四溢而开——
田间正劳碌的农人,书堂中正神游的学童,清溪旁正浣纱的女子,皆一无所觉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无人察觉风动,无人窥见光涌,亦不知正有人满面惊慌无措地与他们擦肩而过,逆着光潮向那风起之处疾冲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