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章(第5/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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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际,月色永是那般冷的、柔的,似将流风都染上了一层透亮浅辉,虚虚围拥着人间。

谈风月便靠在树间,透过绰绰枝稍望着漫天繁星明月,静静出了神。

时机未到,方才与傅断水说的那些,尚还不能与那人言明。

并不是刻意欺瞒,只是……若让他知道自己整整两世,皆不过是天道棋盘中的一枚棋子,何其残忍。

他又如何舍得。

尚未与那人提起三九,是他如今还未寻出更多眉目,怕徒惹那人担忧。

而尚未与那人提说自己现已寻见的些微线索、正在设法令那小鬼复生,则是因他自己心内惧怕。

——惧怕应下了自己最终没能做到的事,教他人伤心,更教自己难过。

思绪兀顿,谈风月稍抿了抿唇,眉头一皱,顷刻便勒令自己扫开了那丝“惧”与“怕”,重换回了坚定。

簌簌枝叶间,自他手中幻化而出的细雨落叶仍在,随着银扇一摇,便倏而扩开了去,使得那弯淡薄虹彩连接起了天与地,哄得他自己眼神一柔。

——为何要“惧”?必定能行。

并不只为那人,而是为了他自己。

一向贵有自知之明的,他再清楚不过,谈君迎也好,谈风月也罢,两者性情看似相去甚远,骨子里总刻着一份难以改去的自私心性——而他并不认为这有何不好,也无意要改。

三九、观世宗人,不仅仅是那人亲故,亦是他的。

秦念久转生一遭,替他的昔时亲故报尽了过往血仇,而他,则要替他的亲故寻出一个往后。

三九、宮不妄、衡间、秦逢……

甚至还有那蛰伏于皇都六十载,只为钻研出一道咒符、操使满朝伥鬼向宗门复仇的徐晏清,他也同样想狠狠揪起他的衣领,亲手对他猛力饱以一顿老拳,再斥问他缘何要给自己断下一个那样的恶言。

被自己脑间浮现的画面逗弄得轻声一笑,他愈向后倒去,任纵横交错的树枝托举着自己,手中银扇一摆,四周幻化出的片片枯叶便倏地悠悠回旋,点滴褪去黄意,变作了油油青绿,重归枝头——

若当真有朝一日,能看见“谈君迎”撇开银扇,只用双拳倾情暴揍徐晏清,最为兴奋、在旁叫喊得最大声的该是三九;而以宮不妄那爱憎分明的浓烈性子,兴许会上前来助他一臂之力;衡间么,该只会显得无措,懵懵不知该不该上来劝说;至于秦逢那老头子,大概还是会恃着一副怒容……谁管他呢。

就是不知那时的秦念久,是会在旁冷眼漠然看着,并不能懂他们这是闹些做什么,还是会在旁捧腹大笑,赞上他一声“打得好!”?

思及那人,谈风月又是一声低笑,望向明月的眼中并无哀色,唯有一片澄澈清明。

——或许还有一丝再淡不过的怅然。

脑中,一时泛起的是秦念久那双漠然得近乎空洞的眼,一时泛起的又是他懵懵望向自己,满带不解的神情,再是今生那阴魂常向他展露的笑颜。

轻轻地,他将手翻覆,虚幻细雨便忽地随着片片重归枝头的落叶一同回退,犹如时光倒流,变回了缕缕薄云,被风拆散,使他看在眼里,又是微微莞尔。

在他寻回来的、属于谈君迎的那份记忆中,有一位鹤发童颜、从不与别宗门人有所交集、却独常与秦逢参禅论道的师尊月隐仙翁。

实则,月隐仙翁常爱闭关,每每难见人影,未尝教导过他许多,唯有一句点拨,教他记了许久。

是说:“欲要成事,万急不得。得要徐徐图之,一步步来,方才为好。”

是,徐徐图之。一步步来。万急不得。

毕竟,他又不是等不得。

前世的谈君迎等得,今生的谈风月同样也等得。即使拥有着两副全不相同的性情,相似的却唯有信心,唯有耐心——从前,如今,往后,皆如是。

区别只在于谈君迎求不得,而他……

由幻术变幻而出的最后一片枯叶回到枝稍,回流的细雨化成阴云,被风拆散,天上月轮亦在不知不觉中渐隐没到了一片薄云之后,那片月照虹彩便也淡去了。

而就在虹彩消散的一瞬,耳畔却传来了一阵放得极轻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树下,有人站定,满不确定地唤他:“谈——”

尚沉浸于满脑漫漫思绪之中,谈风月稍怔了片刻,方才反应过来,猛地坐起了身,摇得老树一阵颤颤簌响,讶然垂眼看向树下那人。

惊异于秦念久竟会主动来寻自己,又因脑间乱绪还未散尽,他竟一时慌乱了起来,拿不准是该以谈君迎或是谈风月的态度来面对他,只得下意识地急道:“怎不好好歇息?我马上便过去了——还是出了什么异状?”

月色揉风,将他的话音拆得乱极。

无论是他记忆中的谈君迎,或是那碎碎片段中的道道青影——又何曾见过他这般情急模样?

秦念久恍惚仰首,仿佛往昔、今时,总在身畔,总在眼中的重重青影眨眼间重叠到了一处去,由模糊渐进清晰,最终定格在了夜中、月下、树间、眼前、此刻,这正回望着自己的人。

只这一瞬,风吹云与月,星灿夜影沉。

他怔怔回视着那双金瞳,薄唇轻动,忽地有许多的、太多的话想要与他说。

他想说,他无需歇息,想说并无异状突生,想说起自己方才、此前模糊忆起的那些破碎的片段,想说他不知为何并不喜欢他这样小心翼翼地对待自己,想说他并不愿一个人待在空荡的神殿之中,想说他虽还未能忆起所有,虽还不能尽数拾起七情——可他愿意尝试,想微愠地问他为何什么都不与他说……

又想问问他,这段时日来,面对着这样一个胆怯自私、只想着要避开、要忘却一切过往的自己,一个只知“谈君迎”,不识“谈风月”的自己,是否会心折,是否会疲惫,是否会难过?

……

是会的吧。那他得要向他道歉才是啊。

可一时间,他想要说的话太多了,太杂了,被这流风被这明月紧紧缠搅着,自心底而生,滚烫地堆杂在喉间,吐不出口来,而眼前的人却又正不解地、担忧地看着他,等待着他的答话,更使他同样慌乱地、情急地,全不知该先说哪一句才好,直逼得他从眼眶热到了耳尖。

模模糊糊地,这股使他无措的热感自耳尖顺颈而下,沿肩臂而过,烧过胸腔,蔓延至肢端指尾。

于是他看着眼前的人,怔然地、轻轻地攥起了五指,不甚习惯地、生硬地微微扬起了唇角。

——在他扬起唇角的一刹,谈风月整个人都僵住了,定住了,满目星、风、月、夜,倏而急急退远,仿佛遁入了无尽虚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