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旧缘(第2/2页)

他看见了,就意味着他快要死了。

他眸光映着青黑色的天光,动了一下,像是要看清整棵神木的模样,看到树冠深处去。过了片刻,他艰难咽了一下,垂下眸光,低声道:“跟传说里的不一样……”

那晚的神木确实跟传说里不一样,它承受了数十道天雷劫数,满身都是长长的沟壑。它枝头所剩的花并不很多,倒是地上落满了已经枯萎的花瓣。没有像传说那样如云如霞,也没有将月亮都映出胭脂色。

少年血气将尽,能撑到落花台已经不易。

他垂下眼后,便顺着剑半跪下去。用着最后的力气,在树底挖开了一些泥土,将背上背着的孩童尸骨埋进土里。

民间常说,人死后若是能有神木庇佑,下一世便能平安喜乐、长命百岁。

他掩平了土,终于再撑不住,翻身跌坐下来。他依然一手攥着剑,低垂着头颅,薄薄的眼皮慢慢垂下,眯成了狭长的线。

血就从他额头流淌下来,流进深深的眼窝,再洇进眼里。

他那时候意识已经开始混沌,眼前也只剩血色,看不清也听不清。所以,当他隐约听见一道模糊的嗓音问他:“所埋之人是谁?”时,他只是缓慢地眨了眨眼,没有开口。

他自嘲地轻嗤一声,觉得自己已经看见了临死前的幻觉。但他还是动了动唇,用几乎听不见的气音道:“捡的……”

一个和他全无关系的孩子,只是在他经过时,用最后一点力气本能地抓了他一下。

应当是害怕死去吧,或是害怕死后被人分吃会疼。

他答完良久才忽然想起,那问话声来得莫名。

传说里提过,神木化出了人的那一面,曾经有人在树冠间看见过一道虚渺的影子。

少年握剑的手又攥紧了几分,他喘着气咽着喉间翻涌的血味,喉结滑动了好几下。他想睁眼看看那树冠间是否真有那样一个人,但他怎么也眨不掉那些血,所以什么也看不清。

他只觉得那模糊的嗓音也有些轻渺虚弱,似乎也受着痛苦,跟他相差无几。

他想起之前看到的玄雷电光,明白了几分。

如果神木真的能化人,那些长长的沟壑落在身上,应该也很疼吧。怪不得……声音那么轻。

他在心里想着,而那神木竟然像是能听见似的,沙沙轻晃了几下。

也有可能,那沙沙声依然只是临死前的幻景而已。

他这么想的时候,天空忽然一阵骤亮,最后几道天雷自九天劈落下来,就冲着神木的根。少年在电光中眨了一下眼,血滴顺着眼睫砸落在地。

很疼么?

左右我也要死了……

他心想。

血色洇进泥土的刹那,那少年忽然长剑一撑,以肩背将天雷挡在了自己身上。

此生的最后一刻,他脑中闪过的居然是荒野百里望不到边的尸首,还有神木枯瓣满地的模样,他想:下一世睁眼,我能看见你开花的吧……

神木自有以来,听到的都是祈愿。凡人皆有所求,总希望受到它的庇护。

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有人以肉体凡躯,庇护了它一回。

而那少年长久地闭了眼,再没能睁开。

所以没能看见,在他死后,那高高树冠间的虚影慢慢凝成了真正的人身。

***

很久以后,人们依然看不见神木,却在神木所在之处找到了一副骸骨,骸骨腰间有个军牌,军牌上标着“将”字,下面是一个姓氏“白”。

传闻,那是一个死在树下的将军,十七八岁,未及弱冠。

他死后,鲜血流过的地方遍生玉精,那片皎洁的冷白色将整株神木围裹于其中。

那座供奉神木的庙宇,也于某一日起忽然多了一尊玉雕,雕的是一个倚着参天巨树的冷俊少年。

人们惊奇不已,不知那凭空出现的玉雕究竟从何而来。后来有人说,玉雕出现的前一夜,似乎有一道素衣身影进过庙宇,又像云雾一般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于是人们说,那道身影是神木所化之人,那尊玉雕是他亲手雕的,为了那位死在树下、极年轻的将军。

现在想来,那些传说八·九不离十,唯有一件事,连传说也不曾知晓。

只有手雕玉像的人自己最清楚……

乌行雪记了起来,当年他雕下那尊玉像时,注了自己一抹灵神进去,还点进了那人一滴血——

如此一来,如果那人转世重返人间,如果他有缘再来到这间庙宇,如果让玉像里的灵神和血嗅到了熟悉的灵魄……那棵少年倚着的参天玉树便会认出来。

他生于神木,自生时起,听到的唯一一句无关祈愿的话便是来自于那个人:“很疼么,左右我也要死了。等到下一世睁眼,我能看见你开花的吧。”

那时候的他没有料到,后来神木会被封,连同这座庙宇一并拘在这样一处禁地里。他同样没有料到,当年的那位少年将军再活一世时,会因为当年与神木之间的牵系,年纪轻轻便被点召成仙,受天赐字为“免”。

当年他在仙都高高的白玉阶上,第一次看到萧复暄提着长剑走上来,嗅到那缕熟悉的灵魄气味时,心里还生出过一丝浅淡的遗憾。

倒不是遗憾转世再生之人不会有前世记忆,而是遗憾对方看不到那座白玉雕像了,那里面藏了他的一点谢礼呢。

那一点心思萧复暄不曾知晓,又被他自己遗忘了二十多年。没想到此时今日,居然会因为如此机缘和一缕灵识,想起这一点片段。

更没有想到,他们居然又站在了这座庙宇里。

所以……当萧复暄两道赦免剑意扫过整个庙宇时,那棵藏了谢礼的玉树认出灵魄,绽出了花苞。

那是只为他一个人所开的满树繁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