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蠹国害民的乱臣贼子(27)(第2/2页)

周钺轻柔地把周思柔拉了起来,牵着她的手往里走去。

如果离别不可避免,那至少应该见一面。

周钺想,他从始至终都看低了那人。

那人不是独独对他特别,在那人眼里,任何人都值得被珍视。

无论是武艺超群的金吾卫统领,还是路边的贩夫走卒,亦或是衣衫褴褛的乞丐。

他觉得眼眶酸涩,生平第一次有了为一人落泪的冲动。

这尘世污浊,能勉力保持本心尚且不易,少年时的英雄梦想会在平凡琐碎中化作一地的鸡毛蒜皮。

唯有这个人。

这个人一意孤行地把这个世界当做自己的责任,经年累月,不改其志。

同样也唯有这个人。

在新的世界即将开启、天下人都将得救的时候,倒在了黎明之前。

仅仅,一步之遥。

这人是最有资格看到、享受这一切的人,可他快要死了。

沈明泽尽量把语调放缓,以掩饰他声音中的虚弱,“思柔,我可以这样叫你吗?你是一个聪明的孩子,我相信不用多久,你也能成为造福万民的好官。”

周思柔尽量表现得若无其事,不去看他胸前骇人的伤,然而声音中的哽咽出卖了她,“大人,可是我是女子。”

“女子怎么了?”沈明泽温和地说:“你要相信自己,也要相信祁恒。”

周思柔哭着用力点头。

沈明泽欣慰地笑了笑,又转过头,“易淮,祁恒会是一位明主,你要辅佐他,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好吗?”

他说完这句话,像是终于坚持不住,吐出了一口血,人也向后倒去。

易淮伸手揽住,他慢慢跪坐下来,让沈明泽躺在他的腿上。

易淮在最开始的慌乱之后,已经冷静了下来。

他眼神淡漠,低低地说:“不好,没有你看着,我会把庆朝弄得一团糟,我会让祁恒……”

他没有说下去,因为那人正无比包容地看着他,如同包容一个叛逆的孩子。

那人安静地等他说完,才轻声道:“你不会的。”

沈明泽觉得自己的目光有些涣散,眼前一片黑影。

他隐约记得自己倒下时听到几声惊呼。

他努力看去,文煦之与王赋互相搀扶着坐到他身旁,眼神哀恸。

身后是周思柔与周钺,半跪着,想靠近又不敢。

神医被挤到了最外面,盘点着自己的百宝箱,边叹息边摇头。

宋笙站在门口,面如土色,死死地盯着他。

沈明泽艰难朝他伸手:“宋笙,过来,到我这边来。”

宋笙机械地抬脚,犹如行尸走肉。

骗子,大骗子。

明明说好,会活着回来的……

沈明泽看向文煦之:“国公之前想让宋笙去你府上,可还作数?”

“作数。”文煦之连忙应道,他苦涩地说:“明泽,你能不能……”

再叫我一声老师?

沈明泽已经安静地闭上了眼睛。

如果忽略他胸前那一片可怖血迹,倒像是在做一场美梦。

但他不会再醒了,永远不会了。

祁恒与宁光崇到来的那一刻,听到这人的呼吸声戛然停止。

——他们还没来得及,好好同这人说一句话。

祁恒手脚一软,只身长跪。

他脑海中一片空白,除了这,他想不到他还能做些什么。

宁光崇茫然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他曾经结识了一个好友,可是还没来及见面,那人就死了……两次。

他失去了自己的好友两次。

他也是凶手。

风吹树叶,沙沙作响。

太阳从地平线攀上云顶,天色大亮,所有的黑暗都无所遁形。

文煦之茫然地说:“我现在,宁愿他是一个奸臣。”

至少明泽还能睁开眼,讥讽地叫他一声:

老师。

*

沈明泽被葬在了岚山顶上,那里可以俯瞰整座京城。

易淮、宋笙、文煦之、王赋四人,默契地没有告诉祁恒沈明泽的身体状况。

冷眼看着他愧疚难安,看他煎熬难耐,看他噩梦连连。

不过是因为,他刺了那人一剑。

文煦之对宋笙倾囊相授,却始终没有收宋笙为弟子。

终他余生,再听不得“老师”二字。

虽无师徒之名,但有师徒之实。

宋笙在文人中依然有极高的地位,那些沈明泽不曾享受到的拥护和赞誉,宋笙都有了。

只他每多拥有一点,便愈难受一分。

宋笙此后再未入朝,他双足踏遍了庆朝的每一个角落。

做那人的眼,替他看挚爱的锦绣山河。

祁恒没有对不起沈明泽的期许,他是一位很好的皇帝。

雄才大略、励精图治,直到庆朝在他手里到达了鼎盛,他也不敢放纵自己有片刻休憩享乐。

易淮接替沈明泽成为了丞相,用一生的时间为那人著书立传。

易淮在等,等到有一天权势遮住了祁恒的双眼,荣华蒙蔽了他的内心。

等到时光将那些刻骨铭心的情感洗去,变得不再深刻。

他就告诉祁恒:

陛下,你知道吗?你那剑刺过来的时候,大人避开了。

他得死,可他不能死在你手里。

他怕我们不会原谅你,他怕你孤寂一生。

他要你杀了他,裹挟着除奸臣的赞誉登临绝顶;

他又不能让你杀了他,要我与你君圣臣贤、耦俱无猜。

他为了你,连自己的死都要利用。

——你得永远记得他,这是你欠那人的。

易淮想,凭什么只有他一个人沉沦在痛苦之中不得救赎呢?

祁恒也好,世人也好,谁都好。

不能忘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