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韦洁如(第3/4页)

“舟山……”韦洁如下意识地重复了一句,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端起酒杯,没有朝范哲示意,自顾自地突然喝了一口。

“有什么事情吗?”范哲关心地问。虽然已经知道韦洁如年龄比自己大,但内心里他总觉得韦洁如似乎更年轻,看来以貌取人的确是一种深入骨髓的人类通病。

韦洁如轻叹一声,思绪像是飞到极远的地方,额前一缕短发遮住视线她也无暇顾及。就在这一刻,范哲判定在眼前这个女人身上一定发生过什么不寻常的事情。

“你好像还不到退休年龄吧。”范哲换了话题,“以前新闻里报道过,有人要求适当延长高校女教授退休的年龄,说这是对高级知识分子的智力浪费。”

“我是病退的,才办下来不久。”韦洁如叹口气,“我的身体一直不太好,十多年前……唉,还是不说了。其实学校方面对我还是不错的。”

“你指什么?”

“其实就算我不说,你也会知道一些事,毕竟我们都不是生活在真空里,身边都有着无数双眼睛,就像……在楼梯口你感受到的那样。忘了告诉你,我是一名未婚母亲。我现在病退,学校方面也轻松了,少些闲话。”

“那……怎么没看见你的小孩?”

“我儿子在四川老家,一直跟着我父亲。近来他老人家身体不大好,我正打算去看望一下。”

“哦,那下次你也可以带他一起到圣心堂看看。我们那儿也有几个孩子,是收养的孤儿。”

“谢谢你。”韦洁如抬头,“你是一个好人。”她又喝了一大口酒,已经有了醉意。

范哲有些尴尬地看看四周,因为来得比较晚,现在饭馆里已经没有多少别的顾客了,服务员们围坐在一张桌子前就餐。

“等会儿你怎么开车?”范哲关心地问。

“不要紧,这家店子很熟,会找人帮我开回去。”韦洁如的话让范哲放心了些,“这次你是专门到学校来拜访教师的吗?”

范哲点点头,他觉得在韦洁如面前不需要保留什么,“是这样,你们离退办给了我一个名单,都是知名专家,有些还是学界泰斗,但那些人年龄都很大,而且基本不再授课了,不符合我的想法。后来才找到你和另外几位年轻一些的。”

“泰斗。”韦洁如重复了一句,语气中有些不以为然,“算是吧,反正现在中国气象方面的事情他们说了算。陈季鸾八十大寿那次,中国气象局的局长都行了弟子大礼的。”

“你像……”范哲斟酌着开口,“对他们不怎么佩服。”

“你有没有见过这样的人,”韦洁如没有直接回答,“你拿两张纸随便写上同一个课题——当然,课题内容要在这个人的专业大范围内——一张纸上写的要求是‘证明’,另一张纸上写的要求是‘证伪’,你信不信,不管这个人抽中哪张纸,只要给他一段时间准备,他就可以让对方信服?面对他的时候,就连陈季鸾这样的专家也会感到喘不过气来的压力。”

范哲一时间有些不明白韦洁如对他说的这些话的意思,“你说的是那种辩论赛吗?双方编队,然后抽签决定正反方,论证‘人性善’或是‘人性恶’。”

“不是这个意思。那种辩论赛的论题都是社会科学范畴的,本来就可能存在很多种解释。而我说的这个人是在自然科学领域,准确地说,是在气象科学。”

范哲觉得自己像是在听一个神话,虽然他现在是一名神职人员,但二十多年前东郊那家高压开关厂没破产的时候,他曾经是一名合格的电气工程师,还参与过几项技术革新。那时候不像现在,计算机电路辅助设计系统还不普及,很多设计工作要依靠人工,用得最多的是计算器。他至今仍然能够背出各种电路的计算公式,什么电感、电容之类的——当年的印象实在是太深了。在范哲的观念里,那些缀满外国人名的公式必定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电流安培和电压伏特的乘积总是等于功率焦耳,不可能存在歧义,这同“人性本善”或是“人性本恶”之类的命题完全不是一回事。

“我知道你不相信,但我说的是真事,不过这大概也算气象科学独有的现象。”韦洁如正视着范哲的眼睛,“气象科学很古老,至少已经发展几千年了,但却是人类至今仍然知之不多的科学领域。而且由于混沌现象的存在,人们也许永远都不可能彻底征服这个领域。”

“但就算局限在这个领域,你说的这个人也让人感到害怕。”范哲不想隐瞒自己的看法,“如果不是对整个领域有无比通透的掌握,不可能做到这一点。我想……如果让他和自己辩论呢?”

韦洁如摇摇头,“你想用自相矛盾的典故来说明世界上不存在这样的人,看来你还是不相信。但可惜我说的都是事实。这个人曾经提出了一套严肃的理论,很有用也很可靠。但后来他却建立了另一套几乎相反的理论,同样具有强大的说服力。他就像是典故里‘物无不陷’的矛与‘物莫能陷’的盾的结合体,在他的领域里随心所欲,游刃有余。”

范哲听得有些发呆,理智上他不太相信这番话,但韦洁如显然不是在开玩笑。末了,他选了另一个角度阐明自己的立场,“唔,这么说起来,这人无疑是个人才,但学术品格实在不可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只问结果不问过程。估计在生活当中也好不到哪儿去,什么事情都由得他说。跟这样的人交往最好要小心一点,否则可能会是悲剧……”范哲的谴责没能继续下去,因为他突然看到泪水正从韦洁如的脸上滑落。

“你说得对。是个悲剧。”韦洁如有些失态地呢喃道,“是个悲剧。”

范哲有些不知所措。他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刚才自己的话可能无意中触及了韦洁如心中某个隐秘的区间,这让他有种冒犯了他人的不安感。正当他试图说些什么的时候,电话突然响了,他拿起来,听筒里是一个不算熟悉但也不陌生的声音。

“我是国安局的李欣。上次我们见过面的。”

“啊,有什么事情吗?”对方的身份让范哲下意识地降低了声音。

“是这样。我们知道你计划在高校里发展信众,只要出于自愿就是合法的,我们不会干涉。但韦洁如教授不是一个合适的对象,我们知道你现在和她在一起。”

“你说什么?”范哲其实听得很清楚,但是人出于本能都难免有此一问。与此同时,他不由自主地朝四下里张望,但这显然是一个徒劳的举动——周围的每个人看上去都无比正常。

“我是说和韦洁如教授接触不是一个合适的选择。”李欣语气平静地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