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可怜人(第2/3页)
老人穿着深青色圆领袍,头发花白,衣服质料很好,光泽挺阔,修饰身形的同时,增添了舒适感,头发梳的一丝不苟,簪了墨玉,老人气质十分独特,有种难以压住的贵气,能看得出来,他尽量挺直腰,但好像被什么沉重的东西压垮了肩膀,他已经没有办法昂然站立,连眼睛里,都多了岁月侵扰的忧苦。
“失去孩子的父亲,多可怜。”他似乎感同身受,满目悲悯。
月色寂寥,星芒无情,三更天,暗色似能吞噬一切,看不到亮光。
不远处是终于找到孩子的父亲章夏清,想要检查女儿身上的伤,伸出手,却不大敢碰女儿的头发,好像女儿是尊琉璃娃娃,他手没轻没重,一碰就会碎一样。
终于是控制不住,他眼角通红,哭的不能自已。
的确很可怜。
夜无垢却道:“为什么不是失去了父亲的孩子更可怜?”
在他说话的时候,小姑娘已经苏醒,抱着自己的头,蜷缩着身体,惊惧尖叫,挣扎着后退,不让任何人靠近,哪怕对方怀着善意,哪怕对方是她的父亲。
诚然,过往这九年,丢失了孩子的父亲很值得同情,他一直在寻找,一直未曾放弃希望,天地苍怆,踽踽独行,很多人劝他放弃,很多人告诉他不值得,大半没有希望了,你还年轻,何不再要一个孩子……章夏清一意孤行,不知经过多少苦累,把自己变成这个邋遢疯癫,不仁不鬼的样子,的确引人敬重。
可是孩子呢?七岁的小姑娘,说她记事了,其实也只是个女童,什么都不懂,生死被人把控,尊严被人践踏,她只知道,触目所及全是坏人,没有人来救她,她可能挣扎过很久,抗争过很久,无数次的呼唤过父亲,可是什么都没等来,什么都没有。
自此以后,她的生活彻底都是苦痛,她不能再穿好看的衣裳,甚至不能洗干净脸,她不可以提任何要求,却不能拒绝别人的要求,否则就要经历更难挨的痛苦深渊……她不敢记得自己是谁,看到男人就害怕,哪怕对面是她父亲,她都忍不住尖叫后退。
别人看到她的年纪,会说她是个大姑娘了,包容得了一世,包容不了太久,会更加同情父亲,可女孩心里的创伤,经历过怎样非人的地狱,又有谁能感同身受?
老人怔了一下,闭了闭眼:“抱歉,我不知你也……”
一句话,展现出老人的通透和睿智。他不只是气贵独特,内心也有很多温情。
视线掠过看似松散坐立,实则谨慎拱卫在老人身边的队伍,夜无垢猜,这位老者,大约是这拨人的首领。
“谈不上,已经过去了,”知道这些人同样在警惕他,他未有更多窥探之举,只顺着话题,“您丢过孩子?”
“是啊……”
老人倒是随兴,并不介意聊起这些往事,好像跟个外人说一说,并不影响什么:“我看着这对父女,就想起了我的小儿子,他小时候身体不好,却很顽皮,吃着药,也会上蹿下跳的闹,两岁的时候,那小短腿,跑起来还晃悠呢,就敢满院子跑,让人找不着……”
“从小就讲究,衣服颜色要自己挑,哪个丫鬟抱着他,也要自己选,最喜欢看美人,男的女的,只要长得好看,他都会多看两眼,偏我这张脸略方,不得他喜欢,他就总窝在他娘怀里,不大肯理我,我凑上前,他还会小手推打我的脸……他娘教训他说不可以,我却道孩子还小,懂什么,儿子打老子,也是天经地义的么,这证明我父子俩感情好……”
“……糯米团子似的小人,你说叫人怎么不爱?我是真恨不得时时陪着他,奈何那个时候特别忙,答应去见他总是误了时辰,他总爱跟我生气,不理我。他那时特别喜欢一只布老虎,圆头圆脑,大概这么长——”
老人用手比划了个长度:“天天抱着睡觉,谁都不让动,我现在还记得,那布老虎被他揪的耳朵歪了一只,老虎须也被他小脸磨的滑润滑润的,跟洗不干净似的,直到他丢了,我拿着布老虎发呆,才想起来,这个布老虎是我说送给他的——当时陪他玩,正好绣娘来送东西,里头有个布老虎,我要走,他跟我闹脾气,我便哄他说布老虎就是我,会替我陪他……”
“不是精心准备的礼物,只是随口一句话,我自己转眼就忘在了脑后,他却记的清楚,夜夜抱在怀里睡,他……在等着我。”
老人声音有些控制不住的颤抖:“他三岁上就丢了,是我的错,我没有保护好他……所有人都告诉我,他死了,我却总觉得他还活着,只是在外头,回不了家……”
“他那么大点一个小人,还有那么多小脾气,你说在外头得吃多少苦?他得多委屈,多难受,有没有做噩梦,半夜醒来会不会哭,喊了爹娘多少次?”
“……我知道,他人小,忘性大,用不了多久,就会忘记爹娘,会不会有好心人愿意收养他,会不会有人欺负欺负他……”
见老人太过心伤,恐有损康健,夜无垢劝了声:“等你找到他,好好说说你多想他,就像今天这样,他大概就不会怪你了。”
这话劝的有些别扭,老人却很高兴:“瞧着带刺,实则是个好孩子嘛。”
夜无垢:……
“瞧着我就是个老头,是吧?其实我年纪没那么大,就是这白头发,唉,回不过来,身体也是老毛病了……”
老头帕子掩唇,咳了两声:“我大概快死啦,寻了十几年,到现在还是什么都找不到,别的什么我都不求,只求我的孩子能活着,得别人善待过,有挚爱亲朋相伴,余生美满顺遂,不认我也没关系,没必要认,我这一只脚都迈进棺材了,何必给人添烦恼……”
夜无垢感觉有点新奇,人生在世,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苦,很多时候好像就只是运气不好。
“老爷——”
那边有人在叫,老人同夜无垢点了点头:“今夜有感而发,倒是叫小友看笑话了。”
“人生在世,谁能没点笑话,”夜无垢微拱手,“老伯您请——”
老头手指遥点他的头,笑的开怀:“说你是个好孩子吧,又有点不知天高地厚,行,就这样也好,我先告辞了,也不知日后有没有缘分再见,就这样吧。”
二人话说的随意,分开的也随意,兴致而往,尽兴而归,倒也从容。
一身黑衣劲装,护卫打扮的人迎上老者,低着声音,略有些着急:“您怎么把这些事都跟个外人说了……”
“无碍,”老者闭了闭眼睛,长叹一声,“淹没在岁月里的往事而已……谁会知道。”
朝慕云并不知道身后二人的谈话,总觉得这样暗的天色,让他有些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