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天行道(第6/10页)
到第二年的五月,正值小麦灌浆时,吉明又接到常力鸿一个十万火急的电话:“立即赶来,一分钟也不要耽误!”吉明惊愕地问是什么事,那边怒气冲冲地说:“过来再说!”便“啪”地挂了电话。
吉明星夜赶去,一路上心神不宁。他十分信赖MSD公司,信赖公司对“魔王麦”的安全保证。但偶尔地、心血来潮地,也会涌出那么一丝怀疑。毕竟这种“断子绝孙”的发明太出格了,科学史上从来没有过,会不会……他租了一辆出租车,火速赶到出事的田里。在青色的麦田里,常力鸿默默指着一小片麦子。它们显然与周围那些生机盎然的麦子不同,死亡之火已经从根部悄悄漫上去,把麦秆烧成黄黑色,但麦穗还保持着青绿。这给人一种怪异的视觉上的痛苦。这片麦子范围不大,只有三间房子大小,基本上布成一个圆形。圆形区域内有一半是病麦,另一半仍在茁壮成长。
常力鸿的脸色阴得能拧下水,目光深处是沉重的忧虑,甚至是恐惧。吉明则是莫名其妙,端详了半天,奇怪地问:“找我来干什么?很明显,这片死麦不是MSD公司的‘魔王麦’。”
“当然不是,是本地良种‘豫麦41’。”
“那你十万火急催我来干什么?让我帮你向国外咨询?没说的,我可以……”
常力鸿焦急地打断他:“这是种从没见过的怪病。”他瞅瞅吉明,一字一句地说,“去年这里正好种过‘自杀麦子’。”
吉明一愣,不禁失声大笑:“你的联想太丰富了吧。我在专业造诣上远不如你,但也足以作出推断。假如──我是说假如‘自杀小麦’的自杀基因能够通过异花传粉来扩散,传给某几株‘豫麦41’,这些被传染的麦子被收获,贮到麦仓里,装上播种机,然后,有病的麦粒又恰巧播到同一块圆形的麦田?有这种可能吗?”他讪笑地看着老同学。
“当然不会──但如果是通过其他途径呢?”
“什么途径?”
“比如,万一‘自杀小麦’的毒素渗透出来,正好污染了这片区域?”
“不可能,这种毒素只是一种蛋白质,它在活植株中能影响生理进程,但进到土壤中就变成了有机物肥料,绝不会成为毁灭生命的杀手。
老同学,你一定是走火入魔了!一小片麦子的死亡很可能是其他原因造成的,你干吗非要和MSD公司过不去呢?”
常力鸿应声道:“因为它的自杀特性叫人厌恶!”他恨恨地说,“‘自杀小麦’──这是生物界中的邪门歪道。当然,你说了很多有力的理由,我也相信,不过我信奉这一点:世界上没有绝对安全的防范。既然这么一个邪魔已经出世,总有一天它会以某种方法逃出来兴风作浪。”
“不会的……”
“你肯定不会?你是上帝还是老天爷?”常力鸿发火了,“不要说这些过天话!老天爷也不敢把话说得这样满。”停了一下,他放缓语气说:“我并不是说这些麦子一定是死于自杀毒素──我巴不得这样呢。”他苦笑道,“毒素致死并不可怕,最多就是种过‘自杀小麦’的麦田嘛。我更怕它们是靠基因方式传播,那样,一个小火星就能烧掉半个世界,就像黑死病、艾滋病一样。”
他为这种前景打了一个寒战。吉明沉默了一会儿说:“我还是不相信。这种小麦已经在不少国家种过多年,从没出过什么意外。不过,听你的。需要我做些什么?”
“请你立即向MSD公司汇报,派专家来查明此事。如果和‘自杀种子’无关,那我就要烧香拜佛了。否则……我就是十恶不赦的罪人。”他苦涩地说。
“没问题。”吉明很干脆地说,“我责无旁贷。别忘了,虽然我拿着美国绿卡,拿着MSD公司的薪水,到底这儿是我的父母之邦啊。你保护好现场,我马上到北京去找MSD公司办事处。”他笑着加了一句,“不过我还认为这是多虑。不服的话咱们赌一次。”
常力鸿没响应他的笑话,默默同他握手告别。吉明坐上出租,很远还能看见那个佝偻的半个身体浮现在麦株之上。
电梯快速向银都大楼27层升去。乍从常力鸿那儿回来,吉明觉得一时难以适应两地的强烈反差。那儿到处是粗糙的面孔,深陷的皱纹。而这里,电梯里的男男女女都一尘不染,衣着光鲜,皮肤细腻。吉明想,这两个世界之中有些事难以沟通,也是情理之中的。
MSD公司驻京办事处的黄得维先生是他的顶头上司。黄很年轻,2岁,肚子已经相当发福,穿着吊裤带的加肥裤子。他向吉明问了辛苦,客气中透着冷漠,吉明在心中先骂了一句“二鬼子”,他想自己在MSD公司工作八年,成绩卓著,却一直升不到这个“二鬼子”的位置上。为什么?这里有一个人人皆知又心照不宣的小秘密:美国人信任新加坡人、中国台湾地区和中国香港地区的人(虽然他们都是华人)远甚于中国内地的人。尽管满肚子腹诽,吉明仍恭恭敬敬地坐在这位年轻人面前,详细汇报了中原的情况,“不会的,不会的!”黄先生从容地微笑着,细声细语地列举了反驳意见──正是吉明对常力鸿说过的那些,吉明耐心地听完,说:
“对,这些理由是很有力的。但我仍建议公司派专家实地考察一下。万一那片死麦与‘自杀种子’有关呢?再进一步,万一自杀特性确实是通过基因方式扩散出去呢,那就太可怕了。那将是农作物中的艾滋病毒!”
“不会的,不会的。”黄先生仍细声细语地列举了种种理由。吉明耐心地听完,赔笑道:“我也是这么认为的,不过,是否向总部……”
黄先生脸色不悦地说:“好的,我会向公司总部如实反映的。”他站起身来,表示谈话结束。
吉明到其他几间屋子里串了一下门,与同事们寒暄几句,他在MSD公司总共干了八年,五年是在南亚,三年是在中国。但他一直在各地跑单帮,在这儿并没有他的办公桌,与总部的职员们大多是工作上的泛泛之交。只有从韩国来的朴女士同他多交谈了一会儿,告诉他,他的妻子打电话到这儿问过他的去向。
回到下榻的天伦饭店,他首先给常力鸿挂了电话,常力鸿说他刚从田里回来,在那片死麦区之外把麦子拔光,建立了一圈宽100米的隔离环带。他说原先曾考虑把这个情况先压几天,等MSD公司的回音,但最终还是向上级反映了,因为这个责任太重!北京的专家们马上就到。他的语气听起来很疲惫,带着焦灼,透着隐隐的恐惧。吉明真的不理解他何以如此──他所说的那种危险毕竟是很渺茫的,死麦与自杀基因有关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嘛。吉明安慰了他,许诺一定会加紧催促那个“二鬼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