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第2/2页)

顾长晋不语,只抬了抬眼,看着常吉。

常吉最怕他这样看人,撇了下嘴,道:“少夫人特地让人吊的汤呢,您一口不喝送回去,少夫人不定要多伤心。”

常吉这话不知为何,竟让顾长晋想起梦里,容舒醉意熏然又隐含怒气的那句——

“你还将我给你做的松子糖扔了。”

他敛了敛眸,心里不免又是一阵烦躁。

在常吉即将迈出门槛时,竟鬼使神差地添了句:“就说我吃的汤药与老参药性相冲,这参汤让她留着自个儿喝,她这两日也累了。”

常吉前脚刚走,横平后脚便提着一盅粥回来。喝完粥,又换了药,顾长晋洗漱后便歇下。

床头一盏素灯幽幽燃着,顾长晋盯着青色的帐顶,慢慢入了梦。

梦里反反复复是那些画面。

她一脸惊慌地扑向他,柔软顺滑的发梢擦过手背,微微的酥痒。还有她醉眼朦胧地瞪着眼,不服气地说他是大尾巴狼。

他试图摆脱这些支离破碎的梦境,于是皱着眉,喘着气,一点一点抱守心神,梦里容舒终于渐渐远去。

他松了口气,然心神一松,梦境急速转换,竟又回到了大婚那日。

她坐在那张做工讲究精细的拔步床里,凤冠霞帔,嫁衣似火。

他于一室喧闹中拿着柄玉如意,轻轻挑开了她的红盖头。

分明是灯火熠熠,一片亮堂的。

可当她抬眼看来时,周遭的灯火仿佛一瞬间黯淡了下去,好似所有的光都聚在她的眸子里。

顾长晋听见自己低低唤了声:“容昭昭。”

那声微哑的“容昭昭”刚从唇角逸出,男人便蓦地睁了眼。

杂乱无章的心跳声仿佛在耳边“咚咚”响着,他摸了下胸膛,迷乱的眸子渐渐恢复了清明,长眉随即重重一拧。

趴在桌上打瞌睡的常吉听见罗汉床上的动静,忙支起脑袋,揉着眼道:“主子可是哪儿难受?”

身上的肌肤一片滚烫,伤口亦是赤赤发疼,的确是难受的,可这样难受尚可用意志力压着,而梦却不能。

顾长晋不想再睡,撑着身下榻,哑声道:“什么时辰了?”

常吉回道:“丑时刚过,主子可是要起了?”

顾长晋唔了声,缓了缓因起身而拉扯出的疼痛,道:“去打盆水进来,谈大人马上便会到梧桐巷。”

昨儿东厂故意放走几名死囚,在长安街制造混乱,想趁机杀了他。刑部的人自是不会袖手旁观,谈大人便是刑部的左侍郎谈肆元。

这些年死在锦衣卫与东厂手里的清官良民不计其数。顾长晋不过是六品小官,东厂的人自然是想杀便杀。

但谈肆元出身世家大族,祖上出过阁老,他本人又是朝廷三品大员,杀他容易,怕就怕杀了他之后会引起的麻烦。

谈肆元来梧桐巷接人,摆明了就是要亲自护顾长晋上朝。

顾长晋是六品刑部员外郎,本没有上朝的资格。

但嘉佑帝登基后,曾下过一道敕令,明言千人之诺诺,不如一士之谔谔(2),又言替民伸冤者,其路不可挡。

遂开了走金殿之路,允天下人陈冤。

陈冤者可由三法司堂官代为陈情,亦可由堂官亲自领路,面圣自陈。

今日顾长晋便是由谈肆元亲自领入金銮殿面圣。

常吉面露忧色,既忧虑顾长晋的身子,也忧虑入宫后朝堂里的波云诡谲。

嘉佑帝开这条金殿路,可不是没有风险的。

主子替许鹂儿、金氏母女陈冤,若案子重审后不能推翻北镇抚司原先的定谳,那主子轻则罚俸降职,重则剥夺功名,彻底逐出上京的官场。

主子曾说过,高坐在金殿之上的皇帝,才是这世间所有案子的最终审判者。

这也是为何,他一定要将许鹂儿案上达圣听。

因为,这是许鹂儿与金氏唯一能活命的路。

那位高深莫测的皇帝今日究竟会如何做,常吉不知,但他知晓自家主子走的是怎样一条遍布荆棘的路。

开弓没有回头箭,主子早就没了退路。

常吉不再迟疑,狠狠搓了把脸,点上油灯,道:“属下现在就去打水,横平在小厨房煎药,主子吃了药再走。”

灯光亮起一隅昏黄。

顾长晋将那浸满血色的布带层层解开,露出横在玉色的肌理里的狰狞伤口。

有几道深可见骨的伤仍旧在渗着血。

只他面上不始终露半点痛色,待新的布带缠好,便起身,着官袍,束玉带,手执乌纱帽缓缓走向屋外。

院里,夜色如浓墨,曦光未至。

男人将乌纱帽稳稳戴于头顶,双目似寒星,同从前的许多次一样,对两位忠心耿耿的伙伴淡声道:“我会平安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