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第2/3页)
顾长晋一进正殿,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
嘉佑帝望着他,淡淡道:“取血。”
太医院院使孙白龙忙上前用银针从嘉佑帝和顾长晋舌间各取出一滴血,放入玉碗,慢慢搅动。
殿内一时静得落针可闻。
顾长晋垂眼伏在地上,他进殿前已经服下了老太医留给他的秘药,如今成与不成,只能听天由命。
他只盼着常吉能尽快寻到她,万一不成,还能将她从四时苑的密道送入大慈恩寺的禁地。
不多时,便听身边一阵轻快的脚步声掠过。
孙白龙将手里的白玉碗高举过头,呈在帝后眼下,恭声道:“启禀皇上、皇后,血融合了。”
孙白龙的话一落,戚皇后“腾”一下站起身,往顾长晋走去,她搀起顾长晋的手,轻轻唤了声:“我儿。”
顾长晋怔楞起身,抬眸望向高座上的皇帝。
面容消瘦的嘉佑帝也正注视着他。
他的目光深沉而温和,一寸一寸扫过顾长晋的眉眼,仿佛想透过他的脸寻找曾经熟悉的轮廓。
良久,他侧眸望向新任礼部尚书,温声道:“让钦天监挑个吉日,恭迎太子归朝。”
“太子”二字犹如惊雷炸耳,便是戚皇后也震惊地望向嘉佑帝。
不消半个时辰,顾长晋乃顾皇后之子的消息传遍了整个朝堂。
戚家被金吾卫、羽林卫团团围住,以祸乱皇室血脉的罪名下了狱,就连曾经的二皇子也被嘉佑帝下令圈禁在皇宫别院里,不允许任何人探视。
从坤宁宫离开之时,顾长晋再不是梧桐巷的顾长晋,而是大胤的太子萧长晋。
宫人们毕恭毕敬地为他撑着伞,雷声轰隆,在这萧肃而雍容的皇宫里久久回响。
朱嬷嬷跟在他身后,恭声道:“皇后娘娘体恤殿下一片孝心,特地让奴婢送您回去梧桐巷同您养母作别。”
顾长晋偏头望了这陌生的宫嬷一眼,道了句“有劳了”。
悬着六角宫灯的马车疾行在甬道里,顾长晋细细回想着方才在殿中的一切,嘉佑帝宣他为“太子”之时,有二人面色平静,左都御史孟宗与翰林大学士林辞。
这两人似乎早就料定了今儿嘉佑帝会将他立为太子。
或许该说,今日之局面是他们在背后推波助澜,在文臣里另成一派,在背后助他。
顾长晋手掌按住藏在衣裳里的玉佩,耳边又响起了曾经老太医与他说的话。
“那座皇城是这世间最尊贵,却也最残酷的地方。”老太医手执一枚白子,一双睿智的眼静静望着他,意味深长道:“孩子,你可知晓你走的是一条怎样的路?”
“砚儿知晓。”眉目清隽的小少年捧着一个白玉棋篓,面无波澜地下了一子。
老太医望着他新落下的棋子,叹息一声:“你要走的路太难了。”
的确是难,每一步都不能走错,一步错则步步错,如今,他只剩最后一步。
顾长晋掀开车帘,望着被雷雨淹没的上京,眸光泛冷。
唯有走到那个位置,才是对徐馥最大的报复。
嘉佑帝的身子撑不了多久了,戚家倒台,戚皇后认下他,便是为了保住戚衡与二皇子以外的戚家人。
从前拥护二皇子的臣公也会转而拥护他,包括戚家的旧部。
只如今尚且不知刑家是否会拼死一击,也不知在嘉佑帝驾崩后,戚皇后可还会继续拥护他,在他坐上那位置之前,他不能让那姑娘继续留在上京。
刻着坤宁宫标志的马车抵达梧桐巷时,落了大半日的雨终于停下。
“你们在这等着,不必随我进去。”
顾长晋快步往松思院走,横平从六邈堂来,在他耳边低声附耳道:“六邈堂的人消失了。”
竟然消失了?
顾长晋拧眉,不多时便见常吉喘着气穿过月洞门,对他道:“主子,少夫人去了大理寺狱,那理寺狱的人不让属下进去。”
大理寺卿李蒙是刑首辅的人,刑家筹谋多年,怎可能会轻易放弃那个位置?
而沈家与容家的案子如今不仅是扳倒戚家的工具,也是攻讦他的一道利器,常吉是他的人,顾长晋并不意外大理寺的人会为难他。
“你带上我的腰牌,去大理寺狱接她。”
他说着便要扯下腰牌,外头忽然一阵响动,抬眸望去,便见那姑娘提着裙裾疾步走了进来,身后跟着张妈妈、盈月、盈雀,还有两名坤宁宫的宫嬷。
顾长晋的手从腰间缓缓垂落,定定望着院子里的姑娘。
她瘦了许多,面色也憔悴了,只眉眼间的神色依旧坚韧而沉着。
顾长晋目光扫过立在月门处的宫嬷,吩咐常吉与横平送她离去,她却轻轻拽住他的衣袖,问他:“顾长晋,你就没旁的话同我说么?”
顾长晋脚下一顿,低眸望着她攥得发白的指尖。
他有许多话想同她说。
只眼下让她去四时苑才是当务之急,常吉会将他的信给她,她看了信,自会明白一切。
袖摆从她指尖滑落,他继续往前行去,眉间忽然一阵凉意,那暗沉的天幕竟又开始落起雨来。
他脚步微微一滞,眼角余光里,那姑娘正愣怔怔地站在雨里。
“殿下。”朱嬷嬷上前一步,笑吟吟地为他撑起伞,“您养母既不在,不若先回宫罢?”
顾长晋“嗯”了声,提步离开了松思院。
三日后,他亲自去大理寺狱调查承安侯府通敌一案,之后他去了扬州,也去了宛平县,甚至已经隐隐摸清了承安侯府里真正与沈治勾结的人。
常吉与横平与他两日一信,九月初八那日,他已经三日不曾收到四时苑的来信。
顾长晋身边这几位长随与他出生入死多年,他很清楚,唯有他们二人出事了,这信才会没来。
而他们出事,说明她也出事了。
顾长晋抛下手中一切,策马往四时苑去,行至半路,大雨磅礴而至,豆大的雨点子砸在面上,将他兜头淋湿。
他到四时苑时,里头静得令人心惊。
常吉不在,横平不在,连张妈妈她们都不在。轰轰的雷鸣声中,雕花灯笼在檐下疯狂打着转。
顾长晋大步穿过游廊,用力推开正屋的木门。
推门的瞬间,他对自己说,最坏的打算不过是她被人抓走了,要拿她来要挟他,他会找到那些人,找到她的。
只他不曾想,那姑娘没有被人抓走。
她就在那。
安安静静地坐在临窗的榻上,双目涣散,虚虚地盯着半空中的一点。
她穿了件极好看的遍地金绣红梅百褶裙,此时那裙子已然染了一大团乌黑的血,血珠子一滴一滴地从她脸颊滑落。
“啪嗒”“啪嗒”——
所有的声音在这一刻远去。
雷声,风声,雨声,还有廊下灯笼撞击木檐的“哐哐”声,一下子消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