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一章(第2/4页)

譬如幼失枯恃,与妹妹一同寄居在叔叔家的常吉。

兖州大旱那年,常吉的妹妹被叔叔婶婶一家卖走,换了两个馒头。

那一日,叔叔诓他,说村头的教书先生家中走水。教书先生家中有一瘫痪多年的老母,常吉心善,二话不说便从村尾跑去村头。也就这一来一回时,妹妹不见了,换来的两个馒头都进了叔叔一家五口的肚子里。

常吉杀了叔叔,逃了出来,饿着肚子去追妹妹追了几十里路,直到最后昏倒在路边,奄奄一息。

萧馥看中他够狠,收留了他,让他成了顾长晋的第一个长随。

顾长晋带他去找他的妹妹,可找到的只有他妹妹的一双鞋。

□□里,愿意拿出两个馒头换走一个素不相识的幼儿,其中的心思昭然若揭。

顾长晋下令杀了那些人,给他妹妹立了衣冠冢。

常吉最是护短,手段也是最狠戾的。

他痛恨所有的背叛者。

当初往顾长晋背上刺上一刀的另一个长随便是死在常吉手里,死状惨烈。

他时常挂在嘴里的一句话便是:“我一做好事便会害人命,既然做不了善人,那就做恶人,谁伤害你们我便杀谁。”

顾长晋知晓他这几个长随里,最喜欢容舒的便是常吉。

他上前,手覆在常吉的眼上,温声道:“她不怪你,我亦不怪你,你去吧。”

手缓缓落下,那个至死都在执行着顾长晋命令的男人终于闭了眼。

顾长晋将常吉埋在四时苑的椿树下。

他没有给常吉立碑,待得一切事了,他便将常吉送回兖州,与他妹妹的衣冠冢葬在一块儿。

将容舒从寝殿抱出时,雨终于停了。

顾长晋给她擦了脸,挽了发,换了一套干净的衣裳,穿过偏房那条长长的密道,来到了大慈恩寺的禁地。

玄策从竹舍出来,见他怀里抱着个断了气的姑娘,蹙眉不语。

顾长晋道:“我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安置她。”

玄策目光顿在顾长晋的面庞,许久之后,他颔首:“随贫道来。”

大慈恩寺的禁地实则是一处墓地,葬的便是大慈恩寺的罪人。

罪人者,入棺无火,不得舍利。

玄策开了机关,将一副金丝楠木棺椁推到顾长晋面前,道:“这是贫道为梵青备的棺木,你拿去用。贫道知你会回来带她走,此处贫道会替你守着。”

“多谢。”

棺椁里放着香灰与石灰,顾长晋将容舒放入棺椁,在阴冷的墓室里静静陪了她半日。

离去时,他低头吻了吻她的额,道:“容昭昭,等我回来接你。”

顾长晋从密道回去四时苑。

夜幕已经降临。

几颗寒星悬在穹顶,空气里弥漫着沁凉的潮意,远处那片枫林浸润了一日一夜的秋雨,红得就像开在地府里的业火。

院子很静。

几名宫人提着宫灯等在夜色里,正中那人身着一袭绣凤凰栖梧宫装,明眸善睐、气度雍容,正是戚皇后

“她在哪儿?”戚皇后穿过宫人,声音里有着她自己都无法察觉的紧张,“那孩子呢?容家那孩子,她在哪儿?”

顾长晋见过戚皇后。

那日在坤宁宫正殿,便是她从嘉佑帝身侧走下,握着他的手唤他一声——

“我儿”。

顾长晋望着戚皇后那双宛如春潮托月般的桃花眸,刹那间想明白了。

为何萧馥一定要喂那姑娘“三更天”?

她在偿还母债啊,他的容昭昭,从一出生就在这场阴谋里。

萧馥拿她的命完成了对戚皇后与嘉佑帝的最后报复。

见他久久不语,戚皇后面上的血色尽数褪去,攥着玉佛珠子的手忍不住颤抖。

“萧砚,容舒在哪里!”

顾长晋目光微垂,落在戚皇后手里那似曾相识的玉佛珠子。

这是那姑娘戴在脖颈的小玉坠,有一回她吃醉酒扑在他身上时,这玉坠从她兜衣里掉了出来。

“这颗玉坠,母后从何而来?”

“这颗玉珠子本是本宫手钏里的一颗佛珠。”戚皇后捏紧了那颗珠子,“多年前,本宫弄丢了。”

弄丢了。

顾长晋轻轻地笑了。

曾经的皇后之子是二皇子萧誉。

顾长晋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后宫、朝堂里的争斗,牺牲的是一个无辜的女孩儿,是他的昭昭。

“母后差人送来的,是何酒?”

跌落在地上的酒盏用的是白玉,底下雕刻着皇宫的盖印。喂她酒的人刻意留下这个酒盏,便是为了叫他知晓是宫里的人害了她。

戚皇后道:“那酒里放的是醉生梦死,吃下那酒,她只会睡几日。”

她咬了咬牙,“萧砚,她是你族妹。唯有她此时死了,你与她的事方能彻底掩下。你可知若是叫世人知晓了你与她成过亲,她会有何下场?”

顾长晋静静看着戚皇后。

“送酒的那些人是不是都死了?”

“是,与朱嬷嬷一同来这里的两名宫女并两名内侍都死在了回宫的路上。”戚皇后道:“朱嬷嬷回到坤宁宫后,只留了一句‘幸不辱命’,也服毒自尽了。”

朱嬷嬷本不该在那个时候回宫复命,且她说那话时,面上的笑容极其诡异。

那时戚皇后便知,四时苑这里定然出了事。

“酒被换了。”顾长晋语无波澜道:“换成了‘三更天’,母后用过‘三更天’,想来也知晓吃下那药会有何后果。”

顾长晋停顿了须臾,黑沉的眸子一瞬不错地盯着戚皇后骤然变色的脸,一字一句道:“她说她好疼。”

戚皇后眼前一黑。

“娘娘——”桂嬷嬷上前搀住她。

戚皇后抬眼看顾长晋,“她在哪里?你将她藏在了哪里?”

“母后现在该回宫了,最好能病一场,如此方能叫萧馥现身,萧馥大抵会迫不及待地看你痛不欲生的模样。”

顾长晋越过戚皇后,往大门行去,行了几步,忽又顿住脚步,“她心里只有她娘,便是到死,她也在念着承安侯夫人。母后莫要去打搅她,从你舍弃她的那一刻,她便不是你的女儿了。”

话落,顾长晋不再停留,径直离开了四时苑。

椎云见到他时,他的面色又白上了几分。这位受再重的伤也面不改色的男人,此时此刻,竟是再藏不住面上的痛色。

“椎云,她从一出生,就是一枚弃子。”

“她那样好,那样好啊……”

“他们怎么敢如此待她?”

椎云垂下眼。

主子不需要他的答复,主子只是需要……说出来。

椎云宁肯他说出来。

说出来,他的心或许就不会那么疼了。

只可惜主子说完这三句话,便缄默了下来。

第二日,又恢复椎云熟悉的那个顾长晋。只他的眉眼更冷峻,眸色也愈发黑沉了,若是细看,那里头隐有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