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章(第2/3页)
人们知她擅长苦中作乐,都强颜欢笑配合着,其实个个悬心,不敢做乐观预估。
入夜,客人们散去。
柳尧章背着妻子悄悄来到柳竹秋房里,郑重询问:“陛下当众开了金口,看来圣意已决,你能不能先跟我说说你的打算,也好让我心里有个底。”
柳竹秋歉意地看着三哥,犹豫开口:“我想先问问你的想法,若我执意抗旨连累了你,你会怪我吗?”
柳尧章已做好准备,含笑宽慰:“陛下宽仁,不至于迁怒我们吧。但秀英说即便出现最糟糕的情况她也会支持你,我这个做哥哥的难道还不如她吗?”
柳竹秋闻言心酸,哽咽道:“三哥,你知道我这么做不是出于任性。”
柳尧章笑了笑,像少时那样抚着她的头安慰:“你这解释真多余,我若觉得你任性,打从一开始就不会帮你了。”
他怀着自豪端详妹妹,会心笑道:“孟子说的通达天道的三种境界①,我只能做到‘尽心知性知天’,见过一些‘存心养□□天’的高士,你是唯一一个能做到‘夭寿不二,修身以俟’的。老实说以前我也对圣贤的学说产生过怀疑,谢谢你让我坚定了信仰。”
柳竹秋微笑摇头:“我只是了解了圣人的学说,努力照着他们的指点行事罢了,假若这便是圣贤,那人人皆可成圣。”
子曰:“我欲仁,斯仁至矣。”,人心如镜,圣人心如明镜,洞见毫厘,不堕不妄。常人的心镜则是昏暗无光的,道理摆在跟前仍透射不进。澄澈内心,从善如流,进而知行合一,最平凡的人也能达到圣贤境界。
柳竹秋并未刻意追求成圣,她见证过伟大的人格,决定追随他们的背影前进。
虽千万人吾往矣。
朱昀曦这次动用雷霆手段,次日差使节到柳家下旨,册封柳竹秋为皇贵妃,赐金册金宝,七日后迎进宫举行婚礼。
内官先得了皇帝授意,宣旨颁赐后便走了,不管柳竹秋是否接旨。
柳竹秋不再给负心汉面子,转身向通政司递交拒婚奏疏,说自己“性刚才拙,与世多忤,无椒房之淑德”,先回顾君臣过去的情分,说“陛下在潜邸时擢臣女于草莽之中,恩遇冠于群臣之上。臣女不佞,奉令承教以报厚德,而今呕心自笑才华尽,思竭不得相追随。”
然后措辞犀利地表明她将入宫为妃视作“鱼失江湖,鸟囚樊笼”。
讽刺宫廷是“闭目塞听之枯井,虚度年华之颓巢”。
同情宫中的女人“七情不能自主,六欲不敢畅发,浑浑噩噩,如丧魂之走肉,心志盘屈不得开,固已极矣。”
又说:“成人之名而不夺其志,是为仁也。今陛下践祚改元,龙飞御极,朱轮华毂,拥旄万里,愿矜愍愚诚,全臣女微望,无任感激恳悃之至。”
奏章递交到皇帝手中会经过众多官员之手,等朱昀曦御览,内容已流布满朝。
他只看原文便雷嗔电怒,哪堪想象群臣们背地里议论的情形,当场撕毁奏疏,怒骂柳竹秋是反贼。
侍从们都吓得伏地哆嗦,陈维远挥手示意他们退下,跪地劝抚:“陛下息怒,荥阳君自来野性难驯,就是扔进沸水里煮上三天三夜也难炖化。她写这奏疏分明是找死的意思,您千万别上当啊。”
他哪里晓得皇帝的痛苦。
被臣下当众奚落已突破君王耐力的极限,受了奇耻大辱还舍不得暴力制裁她,这才是最令朱昀曦难受的。
他扶案喘息一会儿,命陈维远捡回撕碎的奏疏拼好,忍耐着再从头读了一遍,攥着发抖的拳头下令:“这篇奏疏留中不发,后日的册封典礼仍如期举行。”
陈维远瞧着主子心痛不已,那柳竹秋虽出众,却也不值得一国之君受如此委屈啊。
朱昀曦把这场羞辱当成柳竹秋欠他的债,既然她总以为救过他帮过他就能心安理得断情,拿“仁至义尽”这类鬼话打发他。那么他也有样学样,夺回债主的地位,让她无话可说。
柳竹秋交出奏疏不久便听柳尧章说她拒婚的消息正在京中疯传,闻者无不震惊,恐怕皇帝会重重处罚她。
柳竹秋正为朱昀曦迟迟不降罪而焦急,他不要颜面的隐忍让她身陷被动,再过三天宫里就会来接人,白秀英愁得睡不着觉,半夜跑来守着她焦忧道:“陛下是包容你,还是跟你较劲呢?你话都说满了他还无动于衷,这招以静制动也太厉害了。”
柳竹秋也没想到朱昀曦的耐性已这般精进,忐忑地说出第二条计策。
“后天他再没动静我便剃光头发,宣布出家。”
白秀英愕然,随后质疑:“倘若他仍执意接你入宫呢?”
柳竹秋叹气,眼神锋利起来:“那我就唯有一死了。”
这事已超出个人荣辱范畴了,她不能让皇权摧毁她辛苦传播的学说,有人想抹去那些除旧布新的道理,她便用生命来牢牢镌刻。
翌日上午,张体乾到访。
柳竹秋以为他不知道她刚触了龙鳞,让下人带话劝他快走,以免受连累。
下人回禀:“张少爷说您的事他都知道了,是专程来搭救您的。”
柳竹秋好奇,在花厅见客。
张体乾恭肃地行礼后说:“学生昨天看了先生新写的奏疏,又找人具体打听了您的遭遇,心中极是愤懑。陛下这么做无异于焚琴煮鹤,学生誓要保全先生志愿,今日特来奉告。”
他年少义高,柳竹秋很感动,温言道:“体乾,难为你有这份心,可这事非你能力所及,我向日受你祖父关照,无法看顾你已很愧对他了,绝不能再使你受牵连。你还是回去吧。”
张体乾凛然道:“先生,学生当年不才,跟宵小们学了些流氓理论,原本羞于回顾,此时却正用得着。”
柳竹秋狐疑,随即听他呈上一条惊世骇俗的策略。
“学生想公开求娶您,只要您跟我成亲,陛下就不能再迎您进宫了。”
柳竹秋万分诧讶,张体乾又诚挚声明:“学生没有丝毫亵渎您的意思,只是走个过场,绝不敢造次,和离书我都提前写好了,请您先收下。”
他双手奉上亲笔书信且已画押的和离书,落款日期就在半月后。
柳竹秋真佩服这少年的胆子,感激他的义气,但实在不能任由他为自己蹈虎尾、涉春冰。
拒绝接信,严郑劝阻:“体乾,你是张家唯一的血脉,张厂公对你寄予厚望,你怎可如此自轻性命?”
张体乾面不改色辩驳:“学生刚从您习教起您便教导我‘安危不二其志,险易不革其心’。先生是我生平最敬重之人,若弃您于为难中而不顾,学生这些年的书都白读了。我爷爷侍奉先帝多年,又是为今上捐躯的,若今上怒下杀手,只能怪我命薄,受不起祖宗福德。既是命薄,那纵使不遇这件事也会在别处短命,更没什么可计较的了。学生明天上午就带花轿来接您,你只要坐上轿子去我家住两天此计便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