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垂直的城市(第2/3页)

一想到这些住在顶层堡垒里的高等居民高高在上,如同封建领主凌驾于农奴之上,怀尔德的内心就填满了越来越强烈的不耐烦和怨恨。但是,想组织起任何形式的反击都是难事。扮演一个平民领袖,为各位低层邻居代言,这倒是够容易;奈何这些人欠缺凝聚力和利己心,不可能同大厦中层那些纪律严明的专业人士相抗衡。他们身上潜藏着一种“自在逍遥”的属性,一旦对冲突的容忍超出限度,就会倾向于直接打包搬家。一句话:他们的领土本能,于心理和社会层面而言,都早已经退化到了任人宰割的地步。

为了团结各位邻居,怀尔德需要某些能给他们带来强烈认同感的东西。而这部电视纪录片不但能完美地给予他们认同,而且是他们所能够理解的那种认同。纪录片将会凸显他们所有的怨恨,并会对高层住户如何滥用服务设施均作曝光;甚至,必要的话,还可能暗中挑起事端,扩大摩天楼里的紧张气氛。

只不过,怀尔德很快就发现:纪录片的框架早已成型,由不得他来定。

对反击的坚定,当下令怀尔德蠢蠢欲动了。他决定让妻子和孩子们也从他无休止的踱步当中得以解脱。现在,空调每小时才工作五分钟,黄昏时分公寓又闷又潮。噪声从他们上方的阳台回荡而来,有人在上面特别大声地交谈,电唱机的音量也被调到了最大。海伦·怀尔德在关着的窗户边上挪步,用她纤细的双手麻木地顶着插销,好似想把黑夜推走。

怀尔德只顾着想心事,顾不上管海伦。他带上浴巾和泳裤,动身去往10层的泳池。之前,几位低楼层的邻居都已在电话里确认了,说他们都很想参与到纪录片里来。但怀尔德还需要摩天楼中高层住户的参与。

故障电梯依旧失修,怀尔德便去爬楼梯。楼梯间的某些地段已经被上方的住户当成垃圾井来用。碎玻璃散布在台阶上,割破了他的鞋。

购物中心挤满了人,个个转来转去,用最大的音量说着话,像是在等政治集会开场一般。往常这个时候泳池都没什么人,现在却满满当当。住客们在水里胡闹,互相把对方从池沿上往水里推,还把水溅到了更衣室。管理员已经抛下自己的小隔间走了,泳池开始显露出疏于管理的样子,排水槽里散落着丢弃的浴巾。

在淋浴间,怀尔德认出了罗伯特·莱恩。医生背过身没搭理他,怀尔德对所受的冷遇不予理会,站到了下一个淋浴喷头下面。两人聊了片刻,不过言辞都有些闪烁。怀尔德一直觉得莱恩与他志趣相投,都是饥渴地盯着身边走过的每一个年轻女郎。可是今天莱恩态度冷淡,和其他人一样,他也受到了对峙气氛的影响。

“警察来过了吗?”走向跳板时,怀尔德在一片嘈杂里问他。

“没有——你在等他们来?”莱恩看上去是真的惊讶。

“他们会询问证人的吧。究竟当时怎么回事?他是不是被人推下去的?他老婆看上去个头够壮的——会不会是她想来个闪电离婚?”

莱恩隐忍地微笑着,仿佛怀尔德会问出这种品位可疑的问题根本在他意料之中。他锐利的目光故意隐晦不明,始终将任何试探都当没看见。“我对这场意外一无所知,怀尔德。我想那也可能是自杀。你是在担心自身安全吗?”

“你不担心吗,莱恩?这很诡异啊,一个人从40层高的窗户掉下来了,却没有过任何形式的调查……”

莱恩踏上跳板。怀尔德注意到他身上的肌肉很有力,超乎往常,给人感觉他近来锻炼得很积极,做了大量的俯卧撑。

莱恩在等待挤满人的水池里空出地方来。“我想,我们可以相信他的各位邻居会处理好一切。”

怀尔德拔高了自己的音调:“我已经开始电视纪录片的筹划工作了——他的死就是一个很好的起始点。”

莱恩低头看向怀尔德,意兴陡起。他很肯定地一摇头:“我会忘记与之相关的一切——如果我是你的话,怀尔德。”他走到跳板的尽头,弹跳两下之后,漂亮又有难度地扎进了泛黄的水里。

怀尔德独自游到泳池的浅水区,看着莱恩和他的朋友们在深水区嬉戏。要在以前,怀尔德早就和他们一起闹了,尤其里面还有两位引人侧目的女人——夏洛特·梅尔维尔,自策划家长联盟之后,他已经有几天没见她;还有一位是新晋酒鬼埃莉诺·鲍维尔。显然,他们几个已经不跟怀尔德玩了。莱恩刻意用他的姓来称呼他,标志了他们之间的距离;类似的还有他对珠宝商之死的含糊其辞和他对那部电视纪录片的回避态度,而曾经,他是对此抱有浓厚兴趣的——老实说,是莱恩的赞同鼓舞了怀尔德,让他将这个想法发展成了暂行计划。想来,鉴于对隐私的过度需求,莱恩并不愿意看见住客们集体的荒诞行径和幼稚的吵闹妒忌全都被曝光到这个国家的电视荧幕上去。

或许,还有其他什么念头在起作用?让人觉得有必要把任何对摩天楼真实现况的认知,尤其是每个人自己对此的认知,都一概跟外界隔绝开来?这样,事物就能够按照它们各自的逻辑去发展,去变得更加不可收拾?即便怀尔德对纪录片怀有毫不讳言的满腔热忱,他也知道自己从未曾拿它跟任何一个不是生活在这楼里的人讨论过。就连海伦,那天下午跟她母亲通话时,也只是语焉不详:“一切都好。空调出了点儿小毛病,不过已经在修理。”

这种对现实越来越强烈的漠视再也不会令怀尔德惊讶了。摩天楼内部的混乱全由住户自己来应对,这一决策令珠宝商之死的玄机得到了解释。至少有一千人看到了尸体——怀尔德记得,当时他走上阳台被吓了一跳,并非因为看见死人,而是那一整排自下而上高入云霄的大量观众。有人报警了吗?他原以为那是理所当然的。但现在,他不那么确定了。他觉得很难相信这个世故、自负的男人会自杀。但是没有一个人有哪怕丝毫的忧虑,泳客们接受了酒瓶子、啤酒罐在他们脚下的瓷砖上乱滚,同样,所有人接受了可能的谋杀。

到了晚间,怀尔德便已没精力继续自己的猜想,只能够力保自己不要失去理智。把两个儿子安置入睡以后,他和妻子坐下吃晚餐,没承想突如其来的停电让他们陷入了一片漆黑。两人面对面坐在餐桌边,听着外面走廊里噪声响个不停——他们的邻居正在候梯厅里吵架,一户户公寓门大敞着,半导体收音机刺耳的鸣响传到了屋外。

海伦开始笑起来,几周以来第一次放松了自己。“迪克[2],这就是一场管不住的儿童派对。”她伸出手去,让怀尔德冷静下来。邻近摩天楼的光线穿过房间,微亮中,她略消瘦的脸上有一种近乎不真实的平静,仿佛她已经不再觉得自己还是个置身事内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