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枯水湖(第2/3页)
“查尔斯怎么样了?”莱恩问,“他在办公室?”
“不……他请了几天假。要我说,没救了。你怎么样?你可不该忽视你的学生。照现在的进展来看,我们需要他们每一个人。”
“今天早晨我就会去的。要不要我顺道去给查尔斯看一看?”
艾丽斯并未理会这个提议。她抓着护栏,开始像个小孩一样荡来荡去。“这上面真安逸,罗伯特。你绝对不了解大多数人的感觉。”
莱恩大笑出声。不知何故,艾丽斯竟认为他没受到摩天楼内诸事的影响——这位姐姐被迫在童年时期照顾比自己还小不少的弟弟而受苦受难,她这种典型的想当然把他给逗乐了。
“你随时想来就来吧。”莱恩伸出胳膊搂住她的肩膀,稳住她身子免得她失去平衡。艾丽斯的长相酷似母亲。以往,他总觉得跟她有身体上的疏离;但是现在,不完全出于性的原因,这种相像激发了他的欲望。他想触碰她的臀部,想把手放上她的胸脯。仿佛意识到了这一点,她顺从地靠在了他身上。
“今晚你用我的厨房,”莱恩告诉她,“就我听到的情况,一切都会混乱起来。你在这里会比较安全。”
“好啊——可你屋子也太脏了。”
“我会给你打扫干净的。”
莱恩克制住了自己,低头看向自己的姐姐。她意识到刚刚发生了什么吗?不知不觉间,他们定下了幽会。
摩天楼各处,人人都在收拾行装,为短途却又关系重大的旅程做好准备,去往或上或下的几层,或横向搬到走廊的另一端。一场隐蔽但却数量可观的配对运动正在进行。夏洛特·梅尔维尔如今与29层的一位统计学家有了亲密关系,几乎不怎么在自己的寓所里住了。莱恩目睹了她的离去,倒也心无怨恨。夏洛特需要某些会激发出她的坚强和勇气的人。
想到她,莱恩感到一阵遗憾——自己并未找到伴侣。但艾丽斯对于家庭美德的那种看似过时的热情,或许能带给他所亟需的实际支持。虽然他不喜欢她举止泼辣,那令他很不愉快地回想起他们的母亲,但能带给他安全感却是毋庸置疑的。
他搂着她的肩膀,抬头看着摩天楼顶。感觉就好像已经有几个月没去观景天台了,可他破天荒地没有想去的欲望。在身处之地,在这悬崖上的山洞里,他会和这个女子建立自己的居所。
姐姐离开后,莱恩开始为去医学院做准备。他坐到了厨房的地板上,抬头看着堆在水槽里的脏盘子和厨房用具。此刻,舒服地靠在一个装满垃圾的塑胶袋上,从这陌生的视角看这个厨房,它变得多么破败。满地都是垃圾、残羹剩饭和空罐子。他数了数,一共有六袋垃圾,让他有些愕然——不知怎么的,他以为只有一袋。
莱恩在满是污垢的衣裤上擦了擦手。倚在这张用自己的垃圾做成的软床上,有种昏然欲睡的感觉。他努力让自己打起精神来。这种衰退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这种对标准的不断侵蚀不止是影响了这间屋子,还影响到了他个人的习惯和卫生。在某种程度上,是时有时无的水电供应和排废系统的失灵迫使他变成这样的。不过,这也反映出人们对任何一种文明传统的兴趣正在逐步丧失。左邻右舍没人在意自己都吃了什么东西。莱恩和他的朋友们已经有好几个礼拜没做过一顿像样的饭菜,并且已经到了只要肚子饿就去随便开个罐头的地步。同样的,没人在意自己都喝了什么,只想尽快喝个烂醉,借以让所剩无几的情感变得麻木。莱恩已有数周没播放过自己精心收藏的唱片了,他甚至连话语也开始变得粗俗起来。
莱恩抠着指甲下面厚厚的一圈黑泥。这种衰退,不管是他自己,还是他周遭的环境,都几乎是让人乐于去接受的。在某种意义上说,他是在强迫自己走下坡路,就好像什么人要下到一个禁止入内的山谷里去。他手上的泥垢,发馊的衣服和愈发糟糕的个人卫生,以及他对食物饮料的兴趣的减退,全都有助于暴露出一个更加真实的自己。
冰箱的噪声时断时续。供电又恢复了,电器们正从电源里用力吸着电流。水泵开始运转,开始有水从水龙头里滴下来。艾丽斯的批评敦促着莱恩,他在公寓里走来走去,尽力把家具收拾好摆正。但是半小时过后,当把一袋垃圾从厨房拎到走廊时,他突然停了下来。莱恩把袋子扔在地板上,意识到自己根本没干成任何事情——他不过是把垃圾重新布置了一番。
远比这些重要的,是公寓的实体安全,尤其是在他外出的时候。莱恩大步走到客厅的长书架前,把他的医学和科学书籍都扒拉出来丢在地板上。他把书架隔板一列一列用力拆下,再把木板全搬进过道。接下来的一小时,他又在公寓里走来走去,把开放式的室内空间变成了一个自制的碉堡。所有的笨重家具,还有餐桌和他卧室里的一只手工雕刻的橡木箱也全都被他拖到了过道里。再加上扶手椅和书桌,他搭建出了一垛坚实的障碍堆。在对此感到满意之后,他又将自己的食物从厨房搬进了卧室。存货少得可怜,但还是够他维持几天的——几袋大米、糖和盐,几个牛肉和猪肉罐头,还有一条变了味的面包。
此时,空调停转了。房间里很快变得闷热起来。近来,他闻到了一股强烈却不刺鼻的味道,一股这间公寓里独有的气味——他自己的气味。
莱恩脱下了肮脏的运动衫,用从淋浴喷头滴下的最后一些水洗了个澡。他刮了脸,穿上干净衬衫和西装。如果像个流浪汉似的出现在医学院,也许这摩天楼里真实发生的事就会被他泄露给一些眼神好的同事。他在穿衣镜里审视着自己。那个人憔悴又苍白,额头带着瘀伤,穿着过大的西装尴尬地站在那里,看上去毫无信服力,就像个经历了漫长的刑期被刑满释放的囚犯,正穿着出狱服在天光下眨着眼睛。
把正门的螺栓拧紧之后,莱恩舍得离开公寓了。幸运的是,比起在大厦内部四处走动,离开摩天楼则要容易得多。经一致同意,在上班时间,像开通一列非官方地铁一般,正门大堂的一部电梯会保持运行。不过,楼里随处都弥漫着紧张和敌意,遍地都是复合交叉的围攻战。用候梯厅里的物件和装满垃圾的塑胶袋搭成的路障,把每层楼的入口都挡上了。别说候梯厅和走廊的墙壁,就连天花板和地毯都被写满了标语,长串长串的暗号则记录了来自上下楼层打劫小分队的历次袭击。电梯轿厢壁上,大约三英尺高处,醒目地写着一大堆数字,就像一本错乱疯狂的分类账册的条目页,莱恩强忍着才没把自己的楼层也写上去。几乎每一样东西都遭到了肆意破坏——候梯厅的镜子被砸烂,公用电话被扯掉,沙发座套被割破。破坏到了那种程度,那都是故意的,就好像要让这破坏起到比破坏本身更大的作用,来掩盖掉摩天楼居民们的那一项真正的预谋——借着扯掉电话线,把自己与外界隔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