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征讨(第2/3页)

精神科医生一条胳膊打着吊带,在惨遭肆虐的公寓里走来走去,努力要把碎裂的相框再挂上墙,好遮掉那些用超市涂料区最流行的颜色喷上去的大幅标语。相较于对他寓所的大肆破坏,这些反同性恋的脏话里针对个人的敌意则更让塔尔博特目瞪口呆,莱恩却不禁觉得它们相当刺激。那些骇人的讽刺画在手电筒的映照下微微泛着光,活像史前穴居人画下的男性生殖崇拜。

“好歹他们没有招惹你,”塔尔博特蹲在莱恩旁边说道,“很明显我是被挑出来当替罪羊了。这幢楼肯定是发泄怨气的动力场——每个人都在宣泄自婴儿期积蓄到极致的攻击行径。”

“他们会把自己消耗掉的。”

“也许吧。今天下午我被人当头浇了一整桶尿。再这样,我就要亲手拿起棍棒了。还幻想什么要携手迈向幸福的原始境界——这是错误的。这里的范本与其说是所谓‘高尚野蛮人’[1],不如说是后弗洛伊德时代并非无罪的‘自我’——因为太过宽容的幼儿排便训练、专注热忱的母乳喂养和父母的溺爱,这些人怒火中烧了——混合出的这种个体,可明显比我们维多利亚时代的先祖们不得不对付的任何东西都要凶险得多。我们的这些邻居无一例外都拥有过快乐的童年,却还是如此地愤懑。或许他们怨恨的是从没有机会堕落……”

众人一边处理着各自身上的瘀伤,一边传递着酒瓶不停喝酒,好让勇气渐生。莱恩听大家讨论着怎么反攻怎么复仇,斯蒂尔则依旧不见踪影。不知何故,莱恩觉得斯蒂尔应该在场才对。对他们来说,他是一个远比克罗斯兰更重要的明日领袖。尽管负了伤,莱恩依然异常振奋且自信,渴望再回去干架。黑暗令人宽心,其自身便具有一种安全感,是他们在这大厦里生活的天然介质。他现在已经学会了如何在伸手不见五指的走廊里到处走动,每次起脚决不超过三步;也学会了如何在暗处停步试探;甚至在自己屋里从这头走到那头,正确的做法也该是始终尽可能贴地——这些技能,让他感到自豪。而让他几近憎恨的则是下一个清晨所带来的光明。

摩天楼里,宝丽来相机那金属般的闪光才是真正的光明,间歇出现的辐射便是对所期待的暴力一刻予以记录,以图日后满足类似窥阴癖一般的快感。响应着这新的光源,会有哪些堕落的电气植物物种从这满是废浊的走廊地毯里勃发出生机来?地板上随处都是黑色的底片,仿佛是从这内部世界的那颗太阳上脱落的点点碎屑。

酒精和亢奋让莱恩昏昏然。他手忙脚乱地跟着邻居们站起身来,大家像一群喝醉酒的学生一样出了门,互相打闹着好让士气不跌。等到众人摸黑走下三层楼,莱恩都找不着方向了。他们已经踏入一个由22层的几间无主公寓形成的内部飞地。一群人在空荡荡的屋内瞎转,将几台电视机照脸踹烂了屏幕,还打碎了厨房里的餐具。

莱恩想在去救姐姐之前清空一下自己的脑袋,于是探出阳台护栏一阵呕。一丝丝亮晶晶的黏痰落了下去,糊在了大厦外墙面上。黑暗中,他靠在那儿,听着邻居们顺着走廊走远。等他们走干净,他就可以去找艾丽斯了。

身后的电灯亮了。莱恩一惊,一退身直贴护栏,等着有谁来袭击他。过了片刻,灯光开始不停打起闪来,像一颗正在纤颤的心脏。莱恩低头看去,只见自己身上衣衫污秽,双手还沾了呕吐物。置身在这样一间被洗劫过的客厅里,周遭微亮,一地杂乱残骸,他好似在战场上刚刚醒转。

卧室里,一面破镜子躺在床上,一块块碎碴一闪一闪,恍如另一个世界的残片,想要让自己恢复原样却是徒劳。

“进来啊,莱恩……”矫形牙医一丝不苟的声音很熟悉,“这儿有好玩的东西。”

斯蒂尔在房间里兜圈子,手里握着一支剑杖,时不时戏谑地向地板佯刺两招,好像在排演某部闹剧里的一场戏。他向莱恩招手,引他走进时明时暗的灯光里。

莱恩小心翼翼地向门边靠过去。他很高兴终于见到斯蒂尔了,但也很清楚,不管他会怎样心血来潮,自己现在都是无处可避的。他以为斯蒂尔会不会是设套困住了屋主或是哪个借此栖身的游民。但是眼下,房间里并没有其他什么人。顺着剑锋,在梳妆台的木腿之间,他看到了一只被斯蒂尔逼进去的小猫咪。斯蒂尔猛地向前冲,将之前从窗户上拽下来的提花窗帘拿在手里一阵旋,把那只吓坏了的小家伙飞快地卷进了浴室。

“等着,医生!”牙医的声音里灌注着某种异常冰冷的欢欣,像是一台性爱机器人在说话,“先别走啊……”

光线不停摇曳,带着暴行纪录片里那种残酷的超现实感。莱恩眼见着斯蒂尔用窗帘耍那只猫,对自己的反应颇为不解。而从某些邪恶的逻辑来看,有这么一位大惊小怪又目不转睛的目击者在场,牙医从折磨这动物所得到的快感也翻了一倍。莱恩站在浴室门口,不由得希望灯可别再暗掉。他眼睁睁看着,直看到斯蒂尔一脸冷静地把猫蒙上窗帘让它窒息而死,就如同在一张医院的毛毯下方实施一场复杂的心肺复苏。

终于,莱恩令自己抽身,默默无声地离开。在幽暗的走廊里,他小心地移步。每间公寓都被洗劫一空,有光从门洞里透出来,翻倒在地的灯具和电视屏幕在苟延残喘。周遭什么地方隐约传来音乐声,是一台无主的电唱机又转了起来。在一间空卧室里,一台电影放映机正把最后一段色情片投影到正对着床的墙壁上。

抵达艾丽斯的公寓时,莱恩却踌躇了。他还打不定主意该怎么解释自己的到来。可一等到他姐姐打开房门招呼他进去,他立时就明白她早就对此心里有数。两只手提箱已经收拾停当,摆在客厅里了。艾丽斯最后一次向自己的卧室房门走过去。昏黄的,明灭不定的灯光下,弗罗比歇先生正瘫在床上昏睡,身旁搁着半箱威士忌。

艾丽斯挽住莱恩的胳膊,“你来迟了,”她语带责备,“我已经等了好几个小时。”走的时候,她全无意图回头再看丈夫一眼。莱恩记得多年前,自己和艾丽斯也有一次是这么从家里的客厅溜出去的,当时,他们的母亲因酗酒自残而昏倒在了地板上。

当某宗小冲突的喧闹声在楼梯间里回响着传上来的时候,这两人正前往25层那个黑暗的安全港。现在,十五个楼层,包括莱恩那层,从此都不会再有灯亮。

好似一场风暴不甘心就此完结而每每要给自己作一次回顾,这楼里的暴行也整整一夜都没曾停歇。莱恩和姐姐同躺在他卧室的床垫上,一夜未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