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皆大欢喜(第2/3页)

“我那是想弄出一些水来,艾丽斯。你想不想喝点茶?”

“水壶难闻。”

“我会替你把它洗洗。你不能这样,会脱水的。”

她勉强点点头。“有没有发生什么事?”

“没有什么……都已经发生过了。”莱恩闻到从艾丽斯身体里散发出一种强烈但并不难闻的气息。“一切都已经开始回到正轨了。”

“艾伦怎么样了——你说过你会去找他。”

“恐怕他已经不见了。”这时候提到艾丽斯的丈夫,莱恩不大高兴。两人之间出现了不和谐音符。“我去你公寓找过的,但现在已经空了。”

艾丽斯把头别到一边,表示她已经看够她弟弟了。莱恩弯下腰,把她之前撒在床边地面上的柴火都聚拢到一处。这些都是餐椅的腿,胶水和清漆都上得很好,烧起来会很旺。餐椅都是莱恩在艾德里安·塔尔博特失踪之后从这位精神病学家的公寓里抢掠过来的。他对此类赫伯怀特风格[1]的家具心存感激——中层住户的这种传统审美很好地满足了他们的需求。相比之下,低楼层住户那种乱七八糟的金属管光面皮椅尽管流行一时,可除了用来坐,没其他用处。

楼里现已全用明火烹饪,各家各户都把火生在阳台上或是自制的火炉里。莱恩把那些柴火搬到阳台上,在那儿蹲下以后才意识到没东西可煮。很早以前他就不得不把私藏的罐头全交给隔壁的矫形牙医了。而实际上,莱恩的位置之所以得以保全,完全要感谢当初他私藏起来的那些吗啡安剖瓶。

尽管莱恩害怕斯蒂尔捉摸不透的暴戾脾气,但出于必要,他还是得对他亦步亦趋。已经有那么多人走了,或是彻底退出了抗争,他们是为了外面的世界而抛弃了摩天楼吗?莱恩可以肯定:他们不是。某种意义上,他把依赖建立在了他和牙医不确定的关系之上,他追随着他的杀念起落,就如同一个死囚爱着一个性情无常的监狱看守。在过去的几周里,斯蒂尔的所作所为变得相当骇人。那些刻意对落了单或者没防备的人发起的无谓攻击,那些在空公寓的墙上涂抹血迹的幼稚行径,莱恩全都不安地看在眼中。斯蒂尔还用高尔夫球杆当作凶狠的利箭,用钢琴弦搭出巨弩架在候梯厅和走廊当中。妻子失踪以后,他整个人就跟那些巨弩一样紧紧绷着。然而与此同时,此人依旧保持着异乎寻常的冷静,仿佛正投身于某种未知的探索中。

下午,斯蒂尔睡觉去了,莱恩得了空去勘查取水。他拎起水壶的时候听到艾丽斯在喊他。但等他回到她身边,她已经忘了自己想要什么。

她向他伸出手去。通常,莱恩都会给她搓搓手,好让她的手心燃起一丝温暖。然而,除了对牙医有某种独特的效忠,他对艾丽斯则全无真正的帮助。这卑鄙的无情的样子,下滑的个人卫生状况,甚至连他对自身健康的故意忽视,于他所无意改变的诸事而言只不过是冰山一角。好几个礼拜,他唯一能琢磨的便是下一趟突袭打劫,下一间要遭抢的公寓,下一名要挨揍的住户。他喜欢看斯蒂尔一展身手,着迷于他下意识施暴的种种表现,每一次,都令他们向着摩天楼的那一终极目标又迈进了一步。那里是一个无拘无束随自己最出格的冲动而行事的王国。到那时,肢体暴力也就终会平息。

莱恩等待艾丽斯慢慢进入半昏迷状态。照顾姐姐让他力不从心,要是她真的快死了,他也没什么能做的,唯有给她一剂临终吗啡,然后把她的遗体及时藏好,免得被斯蒂尔毁伤。给遗体化妆打扮然后摆出各种怪诞造型,那可是牙医最爱的消遣。常年修复病人口腔的工作令他的想象力备受压抑;如今一玩起死人来,想象力复苏得尤为鲜活。就在前一天,莱恩撞进一间公寓,发现他正给一位死了的客户经理画上诡异的美容面具,用一件宽松的丝质睡衣把尸体装扮得如同一位夸张的变装皇后。假以时日,再配以源源不断的施展对象,这位牙医能叫这整座摩天楼重新住满。

莱恩拿着水壶离开了公寓。同样昏暗的光线,被一种发自内部的微光涂上了珍珠般的亮泽,充满了走廊和候梯厅;这是这建筑自己分泌出来的瘴气,蒸馏自所有这些死气沉沉的混凝土。墙上溅满了血,覆在喷漆的涂鸦上,就好似在遍布顶层公寓的那些画作上来了个塔希派[2]的泼色。垃圾袋靠墙堆叠而起,之间躺着废弃的家具和拆散的磁带。

走廊里散落着相机底片,每一张都记录下了某件久被遗忘的暴行。莱恩走在底片之间,脚下噼啪作响。他担心引来正在守望的捕食者,于是停下了脚步。这时,楼梯间的门开了,一个身着飞行夹克和羊毛里皮靴的男子走进了大厅。

看到保罗·克罗斯兰果敢地大步走过撒满垃圾的地毯,莱恩意识到这位电视主播像往常一样结束了午间新闻的播报,刚从电视台下班回来。克罗斯兰是仅存的一个还会离开摩天楼的人,和外面的世界还保留着最后一丝脆弱的联系。就连斯蒂尔看到他也要小心绕着走。楼里有少数人还在看他播新闻。他们躲在掩体后面,蜷缩在垃圾袋之间,看着由电池供电的电视机,没准还抱着希望,想看到克罗斯兰时至今日还会突然脱稿,张嘴就将摩天楼里发生的事情告诉整个世界。

在楼梯间里,莱恩为狗设过一个陷阱,用的是他从往上三层的一位生态人类学家的公寓里偷来的热带蚊帐。有大批狗从它们繁衍生息的高楼层如瘟疫般向低处降临。莱恩不指望用这种弹簧支撑的玩意儿能抓住什么大型犬,不过一条腊肠犬或者京巴还是可以被这个尼龙网缠住的。

楼梯间没有布防。机不可失,莱恩顺着台阶下到了下一层。大厅被家具堵上了,他拐进了连接北翼十间公寓的那条走廊。

沿着一溜三扇门,他走进一间废弃的公寓。房间都空了,家具和配件设施很早以前就被卸了个精光。莱恩到厨房里试了试水龙头,然后用他的皮鞘刀割开了洗衣机和洗碗机的胶皮管,接了满满一杯金属味儿的水。浴室里,一位上了年纪的税务专家赤身裸体倒在瓷砖地板上。莱恩想都没想,从尸体上跨了过去。他在公寓里走来走去,从地上捡起一个空威士忌酒瓶。一股麦芽威士忌的酒香还依稀存留其中,有种几乎叫人迷醉的怀念。

下一间公寓,同样是遭遗弃然后被掏空了。在一间卧室里,莱恩注意到地毯盖住了一个圆形的凹陷处。他怀疑会不会有秘密贮藏的食物,于是过去把地毯翻卷了起来,却发现木质地板和混凝土楼面都被钻通了,形成了一个直通到下方公寓的出入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