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第2/4页)

裴显一个字都没问,一个字都没提昨晚的卷云殿,仿佛只是听说她身体不适,进来询问她的风寒。如常问安完毕,喂了她一碗茶就走了。

作战讲究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两边对峙也是这样。

姜鸾独自光溜溜地拥着被子,好像出兵叫战碰上对方高挂免战牌,她感觉不得劲,才窸窸窣窣穿好了衣,裴显回来了。

站在寝堂外间的隔断处,还是那句:‘臣裴显,求见殿下。’

姜鸾:“……”

不愧是带过兵打过仗的人,深谙兵法,不声不响杀了个回马枪!

春蛰正在用犀牛角梳子替她梳篦长发,听到通传恼了,

“他怎么回事!还让不让人歇了。”

姜鸾却从隔间外格外平静的话语里,感觉到了几分山雨欲来的不平静。

“估计是查出了点什么,手上有了证据,过来对质了。”

她小声叮嘱身边几个亲信女官,“你们几个别退,先跟在身边听着。等下我如果挡不住他,你们想办法替我挡一挡。挡一个回合,我再应对他。”

姜鸾穿好了衣裳,这回还是靠在床头,锦被拉下来,盖住了腰部以下。

她疲倦地喝蜜水。裴中书不好对付,大清早被杀了个回马枪,心累。

熟悉的脚步声沉着走进,裴显站在床边不远处,女官们如临大敌地护着小主人。

裴显这回进来寝间说话,第一句不是对质,不是追究,甚至不是诘问。

他一开口先谢罪。

“昨夜卷云殿,臣犯下大不敬之罪——”

姜鸾坐在床头,抱着蜜水杯子,精神瞬间警醒,仿佛沙场上看到对方拍马持枪疾冲而来,准备把她捅个对穿。

她连蜜水都不喝了,紧紧地抱着瓷杯子,仿佛抱着防身的长木盾,瞄过去的眼神里带着满满的警惕和估量。

裴显用的招数她学过。以退为进。

以谦卑姿态先认罪,把自己身上的罪名一条条避重就轻地全说了,让她无话可说,就可以开始论她这边的罪了。

有心眼的臣下对付君上,最喜欢用这招以退为进。

“裴中书不要误会。”姜鸾不等他一条条地论他自己的罪,立刻打断说,

“昨夜是个意外,我不用你负责,你也不要找我负责,我不追究你的过错,你也不要追究我的过错。我们就当没这回事,明白了,裴中书?”

裴显每个字都听明白了。

但合在一起的意思,他竟不明白了。

“殿下的意思是,昨夜是个错误,不追究,不在意,就当没发生过?”

他站在原处,神色淡漠,声音辨不出喜怒,“臣倒是以为,发生过的事,始终横亘在那里,容不得刻意忽视。”

姜鸾牙疼地抽了口气。

来了来了,不肯善罢甘休的人来追根究底了。

“身子难受。”她把被子往头上一蒙,装聋作哑——直接睡下了。

几个亲信大宫女起身赶客,“殿下累了。”

夏至哼道,“劳烦裴中书避让一下。殿下还要上药。”

春蛰拿过早上的药膏,旋开了铁盖子,咕哝着,“药没上完,人进来打搅两趟,什么人哪。哎哟!”

姜鸾听到春蛰的惊叫,床沿同时往下微微一沉。她掀开被子的细缝,迎面瞥见裴显坐在床边,手里拿着春蛰的药。

“殿下还要上药。”裴显摆弄着药盒,平静地复述了一遍,“劳烦几位女官退避片刻。”

春蛰和夏至两个肺都气炸了。

裴显不容置疑地旋开了药盒,指腹沾了点药膏,在自己手背上推开,试了试药性。

性情最沉着的秋霜站在旁边,瞥了眼被窝里探出脑袋的姜鸾,姜鸾对她点了点头。

秋霜低声和白露商量了两句,两人连哄带劝地把春蛰和夏至哄走了。

寝间里出现了短暂而诡异的平和。

裴显旋开铁盖子,挖出半透明的膏药放在掌心,以指腹推开。触感冰冰凉凉,浅淡的药香,是宫里常见的跌打伤药。

他把姜鸾裹在身上的鸭绒软衾被往下掀开一点,露出了里面包裹的窈窕温软的身躯。

她总算穿了件里衣。

轻柔的丝绸质地,裹着更加柔软滑腻的肌肤。

“哪里需要抹药?”裴显收回视线,提醒,“药膏有镇痛功效。最疼的地方先抹起来。”

姜鸾最疼的地方不愿让他看见,把衣襟扯开了点,露出了肩胛部位的牙印。

‘刚才抹了下,不怎么疼了。现在可能药效过了,又开始疼了。’

裴显挖了一坨膏药,敷在泛起青紫色的牙印周围,以指腹缓慢推开,轻柔地按摩周围淤青。

“殿下不难过? ”他指腹推着药膏问。

姜鸾诧异反问,“难过什么。 ”

裴显不答。

姜鸾猜出他想要问什么,嗤地笑了。她靠在床头木板,头偏过来一点,兴致盎然地看他。

“昨夜卷云殿里的不是谢舍人,是裴中书你,你觉得我难过?不,我才不难过 。”

裴显抹药的动作顿了顿。视线抬起,凝视了片刻。那是个表示催促往下说的意思。

姜鸾理所当然地往下说,“因为……我喜欢长得好看的呀。裴中书虽然年纪大了些,长得很好看的。”

裴显的指尖停在牙印处,半晌没动弹。

他……长得好看?

女儿家的寝间里当然是有铜镜的。他进来时就看到有个大铜镜放置在妆奁台边,他此刻只要偏一偏身,铜镜里就能照出他自己的侧影。

但他之前几次进出,从未想起去铜镜里看看自己的侧影。

自从他三月里入了京,京城里有政敌,有盟友,有暗杀他的仇家,有忠心耿耿的麾下,皇城里还有他认下的公主甥女。

有人当面骂他,有人当面赞他。骂他的人说他跋扈狂妄,赞他的人说他胸襟广阔,也有不少家族试图和他联姻。

轰然倒塌的范阳卢氏,倒台之前不也曾想和他联姻?

看重的当然是他背后的河东裴氏大族,他自己立稳京城的锋芒毕露,他手下八万精兵强将撑起的赫赫权势的兵马元帅府。

却从未有人当面说他长得好看。

裴显的指腹蘸着药膏,缓缓涂抹在牙印周围,心里反复琢磨着姜鸾话里话外的意思。

姜鸾夸他好看,他高兴么?

不,他一点都不高兴。

半个时辰之前,得知她肩胛上的牙印是他的,他心底被瞬间浇灭的熊熊烈火……短短一个瞬间,又烧起来了。

但这回还是和从前有点不同,不再是嫉恨杀意遮蔽天地的淬毒火海,是被气出来的漫山遍野的大火苗。

“殿下喜欢谢舍人,因为谢舍人长得好。”裴显压着嗓音,显得更加沉着冷静,顺着姜鸾的话往下说,试图理解她脑袋里的想法。

“如今意外换成了臣,殿下不难过,因为觉得……臣长得也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