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万艳书 上册》(8)(第3/12页)
他覆在她上面,眼神由惊讶逐渐转为温柔的专注。接着他对她笑了一笑,又在她额心一吻,就仿佛他全部都懂得。白凤许久不曾流过泪了,然而只这沉默的一吻,就令她突然哭起来,哭得活像个小姑娘。
刚巧那一段尉迟度很忙,她就大着胆子约了严胜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足足一整月,她始终谎称自己是个串场子的歌姬,只不过养母管束极严,故此每每只寻一个隐秘之所匆匆幽会。严胜曾试着付她钱,白凤不肯要,他就改送她礼物:白玉雕琢的一对镯子、一对耳环和一支鸾钗。玉石的纯度与雕工都毫无瑕疵,再考虑到搜罗这稀有玉料所花费的额外金钱,这一套首饰的真正价值简直叫人连猜都不敢猜。白凤常常从男人们的手里收礼物,没有一个人不会明里暗里地炫耀其昂贵不菲,并期待着她的感激和回报,唯有严胜却对此绝口不提,而且尴尬得好似在道歉:“一些小玩意儿,你别嫌弃。我怕你养母发现,又要打你,也不敢久留你。但如果多给我一些时间表达心意,不会这样俗气。”白凤拿起那一只玉鸾鸟把玩了一刻,又放了回去,“二爷,你们贩马的可真有钱。不过我既然不要你的钱,也就同样不会要你别的东西,要了你这些,咱俩的关系可就全变味了。再说,真就算你我是这种关系,该付钱、该送礼的那一个,也是我才对。”
严胜盯了她一瞬,跟着就摇摇头笑起来。白凤看着他的笑容默想,自己临终前,会不会深深地怀念这一瞬?而她心里头立即就有了答案。她迷恋他的笑容和声音,每一种目光每一个神态,他熨帖的鼻息与撩拨的手势,他头发和全身的味道,她把鼻子抵在他胸口,真想一口气把他吸进肚子里。除了日影昏昏的缠绵,世上的一切对她来说都已经变得形同虚设。当他从她身体里抽出来时,她好难过,难过得不得了。每一次说再见,她都因接下来整夜合不了眼的相思而提前感受到心脏的闷痛。
她越来越需要他,每一时每一刻都需要。但凡有一点儿自由,她就要和严胜相约。她记得最后那一天,她和他约在一家小酒馆。她一个人到早了,尽管她穿戴得一点儿不惹眼,但出众的外貌依然引起了某个无赖的注意。无赖上前来调戏她,正当她准备放出计谋狠狠收拾那人一顿时,严胜也到了。他二话不说就冲上前,只一拳,便把对方打昏在地。夜里头,白凤一边熟练地脱衣服,一边笑得咯咯地说:“你那么着急来救我的样子,是打心底里相信我还值得救呢……”
她搂着他就往床上滚,严胜却轻轻推开她,把她脱掉的衣裳又给她披上,“鸾儿,我不想一见面就上床,我想多和你说说话,和我说说你自己。”白凤头一次碰见不想和自己上床的男人,她不知所措地拉了拉衣襟,先端起他的酒呷了一大口。
她也闹不清是酒太好还是自个儿口太渴,反正她最后喝了个晕头昏脑,喝得话就像炒豆子一样噼里啪啦地从她嘴里头往外跳:“认识你之前,我简直恨死男人了,男人没一个好东西,男人根本就不配做人!……
“年轻的全跟没见过女人的畜生一样,明里暗里就想占女孩子便宜,非逼我喝,不喝不给钱,我在地下摔得爬不起来,他们趁机就掀我裙子……
“老的一个个全他妈老不正经,下头不行了,就拿嘴糟践人!那一年我才十五,两个加起来快一百岁的老头子把我夹在中间坐,一个掰开我手心和另一人说:‘你瞧小妮子手心真白。’另一个说:‘不知道花心白不白?’我恨不得一刀一个把两人全捅死,你怎么不去问问你自个儿闺女的花心白不白?!……
“我就是不想那人用我杯子,他偏腻着我说:‘咱不是夫妻吗?拿你杯子叫爷喝一口怎么了?’我还得强忍着恶心好言好语,说我伤风了,怕过给他。他一抬手就把酒全泼在我脸上叫我滚,把妈妈请来说我慢待客人……
“来来回回就那么同一套。长得丑的男人就夸他气势超然,长得略平头正脸的就夸他是玉树临风,年纪大的哄他说我就爱稳重会疼人的,年轻的我就说喜欢他牛犊子一样的劲儿,长得白的就说你瞧我们俩皮色都一样,摆明了天生一对,黑的呢也是天生一对,不信并头照一照镜子,黑白配,最登对……
“我嘴里头说着那些个屁话,不停地喝着他们灌给我的酒,心里就想把这些臭男人挨个全绑起来,拿鞭子抽,拿烙铁烫,谁敢叫唤,就直接拿剪刀把他下头剪掉哈哈哈……”
说着说着她就哑了嗓子,喝口酒润一润接着说;而她手中的酒杯好像会自己冒出酒来,永远也喝不完。“那位老太太还巴巴赶上来,握着我的手和我说:‘多好的孩子,别做这个了。’真好笑,就好像和挑粪的说,嫌脏嫌累,那就别挑了。享福谁不会、谁不想?可人活着,总有甩不开的担子啊……
“我望着一屋子珠宝,绝望得哭都哭不出。我明白,所有这些也换不回一个清清白白的自己,买不到安安稳稳的日子。我没胆量去死,可也没一刻想活在世上……
“二爷,你行行好告诉我,人怎么就这么不知廉耻?活得一点儿自尊也没有,还是要活着。人的心怎么就这么不知廉耻?碎了一次又一次,还是能复原,还是能接着跳……”
……
白凤清醒过来的一刻,是她突然发觉严胜在用一种她从未见过的目光细细端详着她。他手里为她添酒的小银壶悬在她杯上,他却收回了酒壶,将之远远放开。“鸾儿,你不是卖唱的。”
白凤只觉所有被喝进身子里的热气都在瞬时间发散,她也放开了手里的酒杯,尽量清清楚楚地回答:“对,我不是卖唱的。我卖身,我是个暗门子[23]。”
她早就练成了这一种功夫,不管醉成什么样,该说的谎一句也错不了;说谎早已是她最深的本能,她的表皮就是由一层又一层的谎言所结就。
但在这日月无光的夜晚,在他明亮又沉重的注视下,她突然为自己一向引以为傲的皮相而感到自卑,似一只被抛在艳阳下的癞蛤蟆。她希望找一个泥洞躲起来,但她所做的,却是昂起头迎着他笑了笑,“我才就说了,我一点儿也不值得你来救。”
“我也不懂怎么救人,”过了一会儿,他忽地端起同一只酒杯先来个一口见底,转开头对着另一边说,“我要是懂就好了。”
他伸出手,又一次拉了拉从她肩上滑落的衣裳,“鸾儿,要不,咱这么试试?从今儿起,你不用非得在钱和尊严里选一样,我两样都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