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万艳书 上册》(14)(第4/9页)

潘思存将手中的一张牙牌往桌面轻击一下,“红上胭脂之颊,两涴桃花;春横却月之眉,羞颦杨柳。张军门,你的艳福到了。”

张之河早把那女子上下打量着道:“这便是蒋诗诗姑娘?勿要多礼,请坐。”

后头的倌人们发出一阵轻笑,那女子也含笑道:“诗诗上别处出条子去了,我是她姐姐,大人若不弃,就由我代局吧,叫我文淑就是。”

蒋文淑宽去外褂,在椅上落座。她里头穿着蜜合色貂鼠袄、藕色缎子裙,配着娇粉妆花比甲,头上疏疏缀几点珠翠,梳一个斜落落的堕马髻,一张扁圆苏州样脸,脸上的眉眼口生得皆不算惊艳,但却处处工整,配合在一起竟是无法行诸笔墨的柔和舒服,满蕴着诗情画意,除了唇上点一抹石榴娇,并不饰一点儿铅粉,裸露着秋月无尘一般的肌肤,更衬得意态悠远,一身林下风姿,不同俗艳。

白凤从旁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忽而笑道:“这可新奇了,姐姐从南京来开码头,还不到一年就灭掉多少老资格,挤进了‘金刚’队伍,简直红得要冒烟,自己的局还跑不过来,竟有空替别人代局?”

文淑自己将豆蔻盒子摆在了张之河手边,却将一缕眼风往詹盛言那头飘了一飘,“不瞒姐姐说,还在南边做生意的辰光,妹妹就已听闻盛公爷当年救国救民的壮勇事迹,上回有幸在唐阁老府上一睹真容,却可惜匆忙一晤,也没机会一表仰慕之情,因之我才一瞧局票上是盛公爷的手迹,就叫他们把其他局全推了。盛公爷是一等一的英雄,所交之人自然也都是英雄。潘六爷不必说,一手千古不磨的大文章,是笔墨堆里头一位真才子。张军门出将入相,武能定边护国,文能封疆开府。三位这一场群英会,我若错过了,岂不白负了这些年的歌舞场?”

这一番话把主与客都捧到了,詹盛言不能不表示领情,他点点头一笑,“承情不尽。不过我可不是什么英雄,这人就更谈不上了。”他笑着指一指潘思存,又并拢手指转向张之河道,“唯有张军门是实打实的大英雄。文淑姑娘,你们二位金风玉露,遣此良辰吧。”

“蒙诸位照顾,”文淑斜倚过香肩,转眸顾盼道,“姐妹们才可都唱过了?”

潘思存叫的几位倌人出声相答,都说是唱过了,文淑便含声浅笑,“那我也就献丑了。”

一个头上围着昭君套的倌人与身旁各人递一圈眼神,半笑不笑道:“我早听说文淑姐姐的一套昆腔、一手琵琶就连大戏班的红角儿也赶不上,可碰见过几回,就客人邀之再三,也未曾见姐姐轻易张口,如何这一次居然肯主动献唱?”

文淑从丫鬟手中接过琵琶,垂首弄弦,“席上若无知音,又何必唱呢?”

那倌人转了转眼珠笑道:“这么说,姐姐今儿是遇着知音了?”

伴着一串自指尖淌出的流音,文淑低咏道:“‘知音见说无双。解移宫换羽,未怕周郎。’[58]”

张之河听到这一句,神情颇见讶异,摇首喟叹:“这年头竟还找得出通文墨的倌人,文淑姑娘真可谓是色艺兼全了。”

潘思存也偏过头发笑,“军门有所不知,文淑姑娘原是秦淮河上的头等红人,声律精绝一时,但不知这座中哪一位是她的顾曲周郎?”

张之河又拈动着胡须嘿嘿一笑,“亏老兄还是词翰大家,这还听不出?上阕都说了嘛,‘拼剧饮淋浪’。”

二人对目一顾,就哈哈大笑起来,一齐望住了詹盛言。

原来文淑适才所提的那一句出于宋人周邦彦的一阙艳词,词中所书的是一歌姬的风流情深,而“拼剧饮淋浪”这一句说的就是与那歌姬缠绵沉恋的正是一位能饮之客。

这一场文字官司虽热闹,但在场的其余倌人全是肚子里不存几两墨水,听得是大眼瞪小眼。白凤也是半懂不懂,不过“周郎”就是三国时的名将周瑜她还是有数的,也听人说过周瑜善识音律,喝醉了也能听得宫商不错,为此才有“曲有误,周郎顾”一说,又见张、潘意味深长的笑容,早也把其中意思猜了个八九不离十:文淑是以曲求顾的乐姬,而那貌美又善战的周郎就是詹盛言,登时一股子邪火就从她心底冒出,刹那间已对着文淑暗暗骂出了几千几万句的“浪货”“贱人”“小婊子”……

其实文淑年初才到槐花胡同时,白凤就已把她的底细摸了个透:据说她之所以离开秦淮河,是因为与一位俊美贫郎轧姘头而得罪了花钱的阔客,败坏了名声,这才不得已带着一个妹妹北上,易地重张艳帜。初知她贪爱男子的容貌,白凤业已起了防备之心,再亲见短短的数月间,这个南方佳丽就凭借着惊人手段跻身于自己这一班京师顶尖人物之中,更将之视为劲敌,果然就在上个月一场酒局中狭路相逢。那是文淑第一次见到詹盛言,当场就眉迎目送,似乎恨不

得就地和他团成一片,白凤又怎会瞧不出?早早就拉着詹盛言离席,绝不容文淑近身,不承想人家贼心不死,竟堂而皇之追到了怀雅堂!

白凤自觉被冒犯,脸色当然不会好看,直接也转过脸瞪住詹盛言,要看他如何应对。

他倒是一脸坦荡,手间正捏着一张牌,在空中停一停,左右朝张之河与潘思存一望,“你们盯着我瞧什么?瞧也没用。没听我相好的才说,她早防着你们俩老爷们儿呢,甭自讨没趣。听曲吧。”

白凤但听他话外有音,分明是叫文淑知难而退,登时间心气顺畅了许多,微把下颌一扬,斜乜向那一边。但文淑却听而不闻似的,自管稳稳地转移玉轸,钭飞织指,竟一人兼生兼旦,唱起了《琴挑》一折。

休看文淑说起话来嗲得好似三天不曾吃饱饭,但一开口唱曲,却竟在转眼间就迸发出穿云裂石之音,手中的琵琶亦是引商刻羽,音韵悠扬,把诸人听得是神惊色痴,连打牌都忘了。

白凤已然自愧在诗词上的造诣不如人,更兼目睹这一精彩唱奏,居然把自己引以为傲的弄箫之技也比得十分不如,于是才稍平息的嫉妒之情再度升起,当即哼一声,故意提高了嗓子叫道:“这屋里的火盆烘得慌,我进去换身衣裳,哪位妹妹要来,就一起来吧。”说完就告了声“失陪”,提身进了内房。

小班倌人们出条子,若在席面逗留的时间稍长,就要更换衣裳。白凤这一走,剩下几位倌人也不愿留下来给文淑捧场,便纷纷叫丫鬟们拎上衣包跟了进去。就听里面笑声迭起,不是谁踩了谁的裙子,就是谁碰了谁的胸脯,接着又响起了首饰箱和衣柜开开关关的声音,这边呼一句:“凤姐姐,你这红宝金跳脱可也太打眼了,借我戴两天吧,好不好?”那边嚷一声:“凤姐姐,你再借我一只紫貂袖筒吧,那只玄狐的我明儿就叫丫鬟送还给你。欸,这珠花是你上回在彩云楼戴的那朵?我瞧颜色比我新穿的那朵还白些。”……乱纷纷一阵后,再一次响起白凤金锵有力的嗓音:“来人,打水给妹妹们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