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万艳书 上册》(15)(第3/4页)
“我说的是实话,我没瞧见。”
“你再说一遍没瞧见?”
“没瞧见。”
白凤抽紧了面孔,抬手就往槅上的金钟一点,“我与公爷是戌正出的门,现在刚过一刻,而你禁闭期间每到这时候都要下楼来解手,满屋里只有你,来了人你怎会没瞧见?”
“我……我才睡过去了,没听见报时,不曾下得楼来。”话才出口,书影业已后悔不迭。
果不其然,白凤紧接着一声道:“我猜你没编过瞎话吧。走!”她揪过书影的后领就往外头小客厅拖过去,一脚踹开后一卷的隔扇,直走入里头的净房,指着茅凳道:“把下头的溺盆拿出来,拿出来我瞧!”
书影百般无奈地蹲下身拖出了溺盆,白凤立时狞笑道:“你没下过楼,这一盆骚汁子打哪儿来的?丽奴——祝、书、影,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那钱袋是我的,里头有千金之数,须得立马找回来。你老老实实地告诉我,究竟谁进过我的房间?”
白凤静等了一时,却没等到任何回应。她气得口鼻扭曲,飞起一足就踢上书影的胸口。书影仰跌在地,又自己支撑着坐起,刚坐稳,上面又一脚,这一脚正踢在溺盆上,盆子飞扣过来,尿水淋漓倾出。
书影只觉头脸一湿,及至听见溺盆落地那“当啷”一响,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她两手打战地抹掉了垂挂在额前湿漉漉的草纸,一寸寸翻起被扑湿的两眼,将目光向上投去。
白凤自高处俯望着脚下的小女孩,夜以继日的黑牢生活将其原本就娇瘦的身躯变得更加羸弱不堪,简直似一抹透明的游魂。白凤眼见这游魂满挟着复仇的恨意向自己奋力一纵,却又在半空中訇然消散,化成了一缕轻烟。
侍立在门边的憨奴赶过来试了试书影的鼻息,又在她人中上掐两掐,“气晕过去了,不打紧。”她擦抹着两手站起,轻叹了半声,“姑娘,你这回可浮躁了些。”
白凤一把推开憨奴走出净房,咬着牙低声道:“我能不浮躁吗?这信多一刻下落不明,公爷就多一分性命之忧。偏这小犟驴死要跟我作对,明明看见了,就是不肯吐口。”
憨奴不敢再吱声,默候一刻,忽见那头摆摆手,“你来。”
白凤向着她贴耳射语,最后道:“小犟驴和那个叫万漪的交好不是?那就叫万漪去说,你悄悄在外头听着。快去。”
“唉,奴婢这就去。”憨奴一扭身就跑出去。
也就是一盏茶的工夫,书影便在连声轻唤中悠悠醒转。她两臂一举又要向白凤扑击,却发觉竟已躺回到自己房里的大通铺上,佛儿并不在房中,万漪正切切地眷注着,一把将她拦抱住,安慰道:“书影小姐,你醒了。来,喝点儿热牛乳吧。”
铺下烧着火盆,身上盖着被子,一碗鲜奶又进了肚,书影方觉活过来一些。她定一定神,又把手摸一摸自己的头发和面颊,尿液已被擦净了,但遭受的侮辱却再也擦不掉。她将两臂一叠,把脸埋进了膝面。
万漪放开空碗,叹道:“书影小姐,我真开不了这个口,可已经是火烧眉毛了。凤姑娘叫我和你带句话,她说九千岁叫咱们怀雅堂挑个还没开过苞的小姑娘,送去给一个人‘玩一玩’,天亮后就要从你、我,还有佛儿三个人里头挑一个送走。我不晓得你和凤姑娘间又有什么过节,总归她说再给你两个时辰,两个时辰后你还不肯供出‘那个人’,就把你送去。”
书影猛一下抬起脸,“白凤亲口答应过我,只要我甘心做丫头,绝不会让我做妓女的!”
“凤姑娘料到你会这么说,她叫我告诉你:‘这不算是妓女,不收钱的。’——这是她的原话,”万漪见书影又已是瘫软欲滑,赶紧搂住了她的双肩,在她胸口捋了两把,“书影小姐,究竟怎么回事儿?谁是‘那个人’?”
书影倚靠着万漪,微喘着道:“白凤不见了一只钱袋,她认定我看见了拿钱袋的人,要我招认。”
万漪的手停住了,一眨不眨地望著书影问:“那你看见了没有?”
书影凝神回望着她,先点点头,复又摇摇头,“只模糊看见了背影,并没有看清脸。”
万漪长长地“哦”一声,又不无担心道:“那么是谁的背影,你可认出来了呢?”
“你别问了,指认贼人是慎之又慎的大事,休要说我单瞧了个背影,就真瞧见了全貌,以我其时饿得两眼昏花的,夜灯又暗,焉知不会看错?只图一时痛快说出来,万一把污名栽给了好人,我于心何安?”
“那……那你就照实说,说没看清,随便指几个人让她们自己问去吧。”
“我也想过,可后来越瞧白凤的态度,我倒越不敢说了。”
“什么意思啊?”
“我和你提过吧,前几天她一整套点翠头面不晓得叫哪个拿去了,她连问都懒得问。平常别的姑娘借用她簪钗铒戒,她一概来者不拒,东西送回来少了珠子、宝石,她也不理论。我天天见她花钱像洒水一样,莫说丢了只钱袋,就是丢了座钱庄,她也不会在意的。可刚刚她盘问我的时候,却一改那种万事不挂心的态度,气急败坏的。我爹爹总说‘色厉多胆薄’,我推测,白凤之所以气成那样子,实际上是心虚害怕,钱袋里肯定有什么她不可告人的秘密。就她那一副酸狠心肠,但凡揪出了嫌疑人,便没有实据,也干得出为掩盖秘密而杀人的恶行。只要想一想当初的玉怜——不过说话轻浮些,命就送在了白凤手里——你就知道我绝不是夸大其词。那你说,我还能不能信口开河来害人?”
“可刀都架在脖子上了,难不成你真等着两个时辰后被送走陪客?书影小姐,还是随便给凤姑娘一个名字好了。”
书影似乎打了个冷战,又陷入了久久的深思,末后,却音调很平静地道:“你才不说了?妈妈预备着从咱们三个里挑一个,我若把人供出来,自己倒逃过这一劫,那不就剩下你跟佛儿了吗?佛儿是块爆炭,性子还没被猫儿姑调教出来,妈妈免不了怕她冲撞了贵客,那送去的多半就是你这天性柔厚之人,我怎忍心让你受那一份糟蹋?”
万漪听书影这样说,又见她瘦得肉尽见骨的小脸,忍不住一阵热泪直涌,“可你更不成呀!书影小姐,你不懂,你才十一岁,那种事儿可不是饿几顿、打几下,那是活活地脱一层皮,你受过一次,一辈子可就全毁了。你一个尊尊重重的小姐,怎么行?不行呀!”
“我哪里还有一辈子?既把我送走,我就没打算活着回来。”
“说着说着,怎么又想不开了?”
“我不是想不开,我是想开了。既然出面叫条子的是尉迟度那阉竖,那这位客人必定是贵比王侯,府上少不了楼台馆阁,我觑一个空子跑到高处往下一跳,立时就摔得个烂碎。实在没机会,往哪儿一头碰死也罢了,尸体就由人处置去吧。活着也是受辱,那还不如一死,也图一个万事不知。我扪心自问,只能做到这一步了,就算对不起我祝家的祖宗,也无法了。”